第166章 金台转瞬化尘埃,曾照九霄明月来(第2页)
至于当年,牵涉端慧皇太子那桩旧事…死无对证,谁会复翻此陈年旧账?思及此,心头积年的阴霾惊惧,竟似被这泼天富贵冲淡了去。
苏绿筠只觉心上巨石落地,通体舒泰,形容气色亦焕然一新。晨起揽镜,但见镜中人云鬟雾鬓,眉宇间那点谨小慎微的愁态竟已消散,眼角细纹亦似被喜气熨平少许,双颊透出久违的红润。
可心伺候梳妆,不免凑趣:“娘娘这几日容光焕发,真真‘人面桃花’,倒似回转了十数春秋!”
苏绿筠闻言,拈起一枚赤金点翠凤簪,对菱花镜细细簪入鬓边。望着镜中华服盛装、眉目舒展的影,唇角终忍不住,缓缓漾开一抹春风得意的浅笑。
金府上下自谓打点停当,不意风波非但未平,反似野火燎原,愈炽愈烈。那奉旨稽查的钦差并其僚属,面上虽挂着温煦笑影,口中吐出的却是滴水不漏的官腔:
“金公,职分所在,万望体谅。” 钦差端坐堂上,慢呷清茶,眼皮微抬,目光却利如霜刃,“圣意煌煌,务求此案‘水落石出’,不令一人蒙冤,亦不容一人漏网。下官等唯‘秉公’二字是遵。”
“劳烦管事取甲字库丙辰年腊月十七那批南海珊瑚的入库签押簿来。”
“据承运司档册,彼时货船因风浪阻滞,腊月二十方抵通州。然贵府签押,竟赫然书‘腊月十八巳时三刻’?此珊瑚莫非肋生双翼,能越关河?还请管事……细细剖明。”
管事额汗涔涔,强笑道:“回大人话,许是……许是下头人笔误,记岔了日子也未可知……”
“哦?笔误?” 随员轻笑,“那烦请管事再将腊月十九、二十两日所有入库签押簿、库卫轮值档、并那几日门禁腰牌核验册,一并取来。本官倒要看看,是偶有‘笔误’,抑或‘笔误’丛生?”
翌日。
“金公请看,” 钦差指尖点着账册,“此五万两支取,注‘采办西山皇木’。凭据上仅押贵府外院管事王三私章并小厮指模。敢问,依贵府成例,如此巨款需几重勘核?王三区区外院管事,权柄几何?那‘皇木’采买文契、承运单验、验收凭据,今在何处?”
钦差抬眼,目光沉沉压向主座,“总不成……王三一人便可只手通支府库五万白银?抑或,此‘皇木’之名,竟是移花接木之局?”
稽查步步紧逼,任金府上下如何弥缝遮掩、百般腾挪,竟似生了天眼,总能于那看似严丝合缝的簿册文牍间,或管事仆役闪烁支吾、首尾乖违的供词中,揪出丝丝缕缕的破绽。
或贡品入库时辰与漕运记录抵牾;或巨额银支来去成谜;或库中实物清点屡与账册相左;经办仆役问及细处,言辞大相径庭。
密室烛影摇红,映着金老爷铁青扭曲的脸。他蓦地将茶盏掼碎于地,瓷片四溅。
“废物!尽是无用之辈!那起子鹰犬,油盐不进!再容其深挖,我金氏百年基业,必毁于一旦!”
管家垂手屏息,冷汗透衣:“老爷息怒……目下,人证……人证实为心腹之患。尤是……”
“不错,尤是那些知事太多、口舌不严之徒!”金老爷之侄阴恻恻接口,面上纨绔之气尽褪,只余狠戾,“叔父,当断不断,反受其殃!那些知晓贡品以次充好的老匠,还有经手夹带私货的下等管事……留之,便是埋下火药桶!”
金老爷眸光闪烁,指间无意识捻动佛珠,良久方道:“为求稳妥,分作两途:凡有家小牵绊、心志不坚者,或诱以重金,或挟其家小,立驱远遁,永世不得回还;至于孤寡无依、或性倔难驯、恐其反覆者……”他掌缘向下一切,“务须干净利落,如人间蒸发。”
“要做得似意外。月黑风高,或为失足落水,或作急病暴毙……可明白?唯死物永绝后患。”
“遵命!” 管家躬身领命,身影倏然没入暗处。
府内府外,一时风声鹤唳。
皇上五内郁结,连日罢朝,奏章早已堆叠成山。他神思倦怠,恍恍惚惚,也不乘辇,只由进忠并几个小太监,擎着羊角宫灯,在宫墙夹道间踽踽而行。
正行至长春宫左近,忽见前方宫道上影影绰绰,竟有数队人影,或抬或捧,络绎不绝,皆往钟粹宫方向而去。不由驻足,龙目微睨,望着那灯火通明处,心中疑窦丛生,恍如梦中,半晌方回神,侧首低问道:“进忠啊,朕……这几日悲恸,神思不属,恍惚记得……不曾下旨恩赏何人?前面那是在作甚?你速去探个明白。”
进忠躬身应了个“嗻”,不多时便回转,虾着腰,声气压得极低,小心回禀:“回皇上的话,奴才探得……前面,是……是各宫的娘娘主子们,正往钟粹宫送礼呢。”
“送礼?” 皇上眉头倏然紧锁,“给钟粹宫送礼?纯妃?孝贤皇后新丧未久,举国同哀,她们倒有这等闲情逸致?”
进忠的身子躬得更低:“启禀皇上……近日……后宫里头有些风声,传言道,孝贤皇后娘娘薨逝,国母之位虚悬,论及立嫡立长,纯妃娘娘膝下皇子……最为繁茂,且……且皇上亲命纯妃娘娘总理六宫,操持丧仪大事……是以……众人揣测,这便是属意纯妃娘娘为继后中宫的意思了……故而争先孝敬……”
“啪嗒!”一声,皇上掌中捻动的一串碧玺佛珠忽而线断,玉珠迸溅,滚落阶下,清响激越,分外刺耳。
“混账!混账透顶!孝贤皇后尸骨未寒,灵柩尚在!朕……朕尚在悲痛之中,她们倒好!一个个便钻穴逾墙,眼热心动起来!朕让纯妃操持丧仪,那是因六宫之中,一时竟寻不出个能稍担此重任、略显体统之人!不过看她素日里尚算本分安静,一片‘纯’谨之心!想着她无甚机心,庶几不至在此时刻生事!谁承想……反平白添了她这等非分之想!更助长了这起子不知死活的心思!尔等是打量着朕心伤糊涂了,抑或打量着朕驾崩了不成?!”
倏忽间,大祸临头!那稽查钦差于公堂之上,惊堂木“啪”地一声震天响,当庭宣告查获重大情弊,其罪昭昭,铁证如山:
其一,查获历年伪造、篡改账册文书。尤有那同一商号、同一年份,竟搜出两套乃至三套笔迹迥异、数目不符的朱丝栏册子,白纸黑字,新旧对照,移花接木、凭空捏造的勾当,无遁形。
其二,查实历年偷逃国税,数额之巨,骇人听闻。伪账之下,应缴国库的雪花银两,竟十之七八被暗中截留,中饱私囊,累积之数,足以抵数省赋税。
其三,行贿钦差,人赃并获。大员当堂呈上金家所贿金珠宝贝,更有居中穿针引线之人犯的切齿供词,将那行贿的时辰、地点、人物、数目,一一供认不讳,铁案如山。
其四,贡品欺诈,欺君罔上。尤以进奉内廷的东珠为甚!历年所贡,明面上是鸽卵大小的上品,实则内中混杂了无数小珠、劣珠、甚或以人工养珠充数,斤两更是短少甚多。以朽败充贡御,视天家威严如无物,罪同欺君!
其五,货品来路不明,暗行走私。查得其所供珍稀毛皮、上等东珠之中,多有采自禁苑猎场,或由私枭越境走私而来,触犯国法禁条。
其六,杀人灭口,天理难容。结合密探所报,数名关键人证或暴毙、或失踪,死状蹊跷,踪迹全无,显系金家为阻稽查、灭口证人所为,其心狠手辣,令人发指。
可笑金家原罪,或不过商贾营私、账目不清。经此一番‘戮力同心’的描补遮掩,竟如滚芥投针,将这罪愆滚雪球般壮大,终至攀扯上伪造官印、贿通命官、偷逃国税、欺瞒天子、戕害无辜、私贩禁物等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桩桩件件,铁证如山,环环相扣,再无半分转圜!
消息不日便入禁中,皇上复理朝事不久,览毕奏章,龙颜震怒,须发戟张:“好个悖逆的金家!欺天罔上,罪证昭昭!桩桩件件,皆触朕逆鳞,伤国根本!朕竟为蠹国奸商所蔽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