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金台转瞬化尘埃,曾照九霄明月来(第3页)
“其罪之深,其心之毒,擢发难数!依祖宗法度、朝廷律例,主谋首恶,凌迟处死亦不为过,九族连坐,以儆效尤!”
“念及,嘉贵妃临盆在即,胎象方稳,关乎国本。她自诞育永璇,体弱娇贵,又至情至性,视父母若天。若骤闻父母兄弟罹此极刑,惊恸攻心,岂止胎动?恐有性命之虞!朕于心不忍——传旨!金氏阖族,不思报国,反为祸首,贪婪指使伪造、行贿、欺君、乃至戕害人命,罪孽尤深,天理难容!着即查抄所有家产!府邸、田庄、商铺、库藏,一应金银细软、古董珍玩,除金简武备院卿职分内例定官俸器物、仪仗准留外,余者,无论官私,尽数籍没入官,充作军资河工!一丝一缕,不得隐匿!凡涉案者,着即绑赴西市,明正典刑,斩立决!曝尸三日,以儆效尤!女眷及未成丁者,没入官籍为奴,遇赦不赦!”
皇上目光幽幽,复又落在金玉妍所绣的香囊上:“至于嘉贵妃处…尔等务必慎之重慎!严密封锁消息,一应往来,仔细盘诘。万不可令片语只言,传入启祥宫惊扰凤驾!倘因尔等疏失,致贵妃与龙胎有损,朕,唯尔等是问!”
阶下众臣心头凛然。
旨意既降,金家顿碎作齑粉,门庭倾颓,所遗者寥寥,唯数宦游在外、未涉市廛之子,侥幸苟全性命。
这封锁消息分明是假,防金玉妍为母家斡旋,或情急生变方为真。皇上此着,名为‘体恤’,实为釜底抽薪,断其奥援,将金家内外彻底隔绝,再无挣扎之隙。
“臣等谨遵圣谕!必当守口如瓶,护贵妃万全!”
待金玉妍胎动之日,其父母已曝市三日。
若在寻常,诞育皇嗣,自是普天同庆之喜,例应阖宫悬彩结灯,贺仪络绎,趋奉承欢。奈时值孝贤皇后新丧未久,哀音尚萦宫阙。纵有那等惯会趋炎附势、凑趣献媚之辈,此刻亦噤若寒蝉,屏息垂首,无人敢作半分悦色。便是先前预备的吉庆物件,亦皆悄然撤去,惟余满目凄清,一派肃穆萧然。御驾亦已数日未临启祥宫门。
她前番难产,元气大伤,太医切切叮嘱须静心调摄,以固根本。讵料未及半载,复承雨露恩泽。此番怀胎,胎气便甚不安稳,及至临盆,尤见凶险。但闻产房内呼痛之声由疾转微,渐至几不可闻,稳婆宫女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忽报竟至血崩不止,势如涌泉。
贞淑急得心如滚油煎灼,跌跌撞撞直奔养心殿外,匍匐于丹墀之下,将个光洁的额头磕得砰砰作响,不多时便青紫坟起,沁出血丝来,哀哀泣告:“皇上!求您移驾,看一眼贵妃娘娘吧!娘娘……娘娘危在顷刻了!”
奈何殿门紧闭,半晌,只进忠出来传谕:“圣心哀恸无极,正为孝贤皇后虔心诵经祈福,严令尔等不得搅扰!”
贞淑闻此,心头如浸寒冰,一丝热气也无。魏嬿婉如今失了协理六宫之权,纵使她想求,亦是求告无门。惶急间,下意识又想起长春宫昔日恩慈。然则……长春宫凤去台空,这最后一点指望,也如镜花水月,倏忽破灭无踪。
丽心见贞淑独归,面如槁灰,又听得产房内气息奄奄,情知再耽搁不得,一咬牙,将那一线渺茫生机,尽数寄托在了纯妃身上。挣挫着软瘫的双腿,踉跄着匆匆赶往钟粹宫去。
苏绿筠斜倚贵妃榻,把玩着一柄温润的玉如意。永璋侍立其侧,母子正言笑晏晏。
“我的儿,且瞧着吧。孝贤皇后既薨,咱们娘儿俩的‘好日子’,眼见着是要来了。”她伸出纤指,蔻丹淡染,轻点永璋肩头,缓声道,“日后,你当益加奋勉,读书习武,务须用心,莫教你那大哥专美于前才是。”永璋犹未解深意,懵懂颔首称是。
丽心不顾可心百般拦阻,直闯殿门。她鬓发散乱,满面涕泪,扑通一声跪倒苏绿筠足下:“纯妃娘娘!求娘娘开恩,救救我们主儿罢!主儿……主儿临盆血崩,眼瞧着不好了!”
苏绿筠闻言一惊,手中玉如意几欲脱手。慌忙起身,心头怦怦,急道:“这还了得!天大的事,何不速速禀报皇上?”
丽心以额触地,哀声更恸:“贞淑已去请驾了!奈何皇上不肯移驾啊!!!”
纯妃听罢,黛眉紧锁,惊疑交加:“皇上……竟不肯去?”略一沉吟,顿感棘手,“皇上若是不肯,本宫又能如何?齐太医呢?齐汝可在跟前?命他务必勉力施为!”
“齐太医是在的,” 丽心抬起泪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只是情势万分凶险,汤药针石俱已用遍,血涌如泉……阖宫上下六神无主,唯求娘娘定夺……”言罢复叩首不止。
苏绿筠见她形容凄惶,所言非虚,心下亦自为难。此事干系重大,皇上既袖手,她一己之身如何担待?思忖片刻,只得强自定神,唤过一旁惊魂未定的可心,低声命道:“速去!请愉妃妹妹来,就说本宫有十万火急之事相商,片刻迟误不得!”可心领命,足下生风般急急去了。
纯妃这才俯身,虚扶丽心一把:“你的忠心,本宫知晓。且先回启祥宫去,好生照应嘉贵妃,万事自有太医主张。本宫这里自当相机行事,断不教你主儿徒受其苦。”
丽心闻此,只得含泪叩谢,一步三顾而去。
海兰忙忙地扶了叶心,急趋钟粹宫而来。甫一踏入宫门,只见殿内帘幕低垂,烛影摇红,映得苏绿筠一张脸雪也似的白。她正于堂上焦灼踱步,见海兰身影,立时抢步上前,一把携住其手,掌心冰凉一片,微微发颤。
“我的好妹妹!你可算来了!启祥宫那边……妹妹可曾听闻?这……这可如何是好!”
海兰被她攥得生疼,却不动声色,只反手轻轻拍了拍那冰凉的手背,引她至内间紫檀嵌螺钿大案旁坐下,方压低了嗓音,一字一句道:“姐姐,事缓则圆。莫急,且定定神,听妹妹细说。”
“焉能不急?”苏绿筠抽回手,绞着帕子,那上好的杭绸帕子几欲拧出水来,“血崩!那是要命的事!眼见得……”
海兰眸光微沉,身子略倾,凑近苏绿筠耳畔,吐气如兰:“姐姐细想,嘉贵妃娘娘,素日是何等得圣心眷顾?远非姐姐可比。膝下又已有两位阿哥傍身,此番若再添一位麟儿……”她顿了一顿,眼波流转间,一丝冷意倏忽而逝,“虽说皇上素来最重嫡庶血统,可古语有云,‘母凭子贵’。倘他日这几个孩儿天资卓绝,深得圣心,那时纵有祖宗规矩在上,也难保圣意……不会偏移几分。”
苏绿筠听罢此言,面上血色褪尽,连唇瓣亦失了颜色。她怔怔望着海兰,半晌,方亦压低了嗓子:“妹妹……你的意思……莫非……”
“依妹妹愚见,”海兰接口道,目光穿过半卷的湘妃竹帘,投向殿外沉沉的暮色,“此事倒不必你我仓皇赶去。便是去了,又能如何?你我终非岐黄圣手,不通医理,于那生死攸关处,不过束手旁观。若贸然决断,横加干涉,将来是好是歹,这天大的干系,谁人担待得起?”她收回目光,凝视苏绿筠,“况且皇上此刻心境不佳,龙颜不悦,圣心难测。你我此时凑前,无论作何举动,皆是不妥。一个不慎,反招祸端……”
“……倒不如……且静观其变。世间万事,自有其定数。天命若在,自当逢凶化吉;若……人力难为,强求何益?一切……但凭天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