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六 作品

第178章 菱歌散尽旧月琴,朱门深锁断肠音(第2页)

白蕊姬倚门凝睇,目送那素青身影渐行渐远,没入朱墙碧瓦深处。倏忽间,气力尽失,娇躯委顿于地。伏于冷砖之上,泪雨滂沱,浸透了衣襟。

哀泣半晌,忽地昂首,眸中恨火如炽。瞥见狼藉中断纹琵琶横陈,新仇旧怨,万般屈辱,尽涌心头。她猛地扑去,不顾琴腹裂处木刺狰狞,抄起残骸,倾全身之力,向殿柱、向地面,发狠掼去!檀木迸裂,碎屑纷飞,几缕残弦铮然作绝响,旋归死寂。

次日,天近晌午。日影慵懒,悄然爬过雕花窗棂,在地毡上投下细碎斑驳的金痕。白蕊姬已换了簇新的云锦宫衣,遍绣折枝玉兰,清雅中隐透华贵。脂粉匀净,敷面如新雪,早将昨日那点狼狈形迹掩得无影无踪。她步履轻悄,寻至陆沐萍房中,未多言语,只默然携了其手,引至临窗的湘妃竹榻上并肩坐了。榻上铺着秋香色锦褥,触手生温。

“圣驾虽疏,你我终是上了金册玉牒、录在宗谱的主位娘娘。深宫岁月,漫长得望不见头,若终日只与愁云惨雾相伴,岂非辜负了这锦绣年华?不若咱们姐妹自寻些清趣,图个自在快活,方是正经道理。”

陆沐萍心头微暖,指尖回握,轻轻拍着白蕊姬的手背,低语如叹:“姐姐此言,正契我心。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原不该自苦。若事事皆要钻入那牛角尖里,刻刻悬心吊胆,如履薄冰,只怕……”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苦涩,“只怕早已熬不到今日了。”

“那年主子荐我侍奉御前,彼时年方二八,懵懂如初离巢的雏鸟,只觉天恩浩荡,惶惑多于欢喜。圣驾临幸那日,我战战兢兢,汗透重衣。他……他竟当众诘问:‘可知侍奉之道?’ 我脑中轰然,羞赧欲绝,只恨不能立时化作尘埃遁入地缝。他见我如此,脸色倏地沉下,拂袖而去。临去时那一眼鄙薄,利刃般剜心刺骨……至今思之,那等难堪羞辱,仍哽在喉间,冷透肺腑。”

白蕊姬纤指轻启案头剔红食盒,捧出几碟精巧的小菜。复又提起一壶温得恰到好处的玉液琼浆,置于紫檀小几之上。素手执壶,倾入两只薄胎青玉盏中,酒香氤氲。她递一盏与陆沐萍:“好沐萍,今日且抛却烦忧,你我姐妹……便图个一醉方休,如何?”

陆沐萍连日郁结于心,见白蕊姬如此情态,心头那点暖意渐次化开,阴霾似被驱散些许,亦展颜应道:“姐姐说的是!正该一醉方休!”

两人玉腕轻抬,盏沿相碰,便仰首饮尽。

闲话啖食未几,陆沐萍忽觉腹中猛地一绞,继而翻江倒海!仿佛有无数钢针在五脏六腑间狠命攒刺!“啊呀——!”一声凄厉痛呼破喉而出,手中青玉盏“当啷”一声坠地,摔得粉碎。粉面霎时褪尽血色,惨白如纸,娇躯剧痛难忍,蜷缩如虾,冷汗涔涔而下,痛得浑身战栗不止。

她拼尽残力挣扎,十指痉挛,死死攥住白蕊姬那云锦宫衣的下摆,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华贵的丝缕里,眼中痛楚惊骇交迸:“姐……姐姐……好痛……快……快叫太医!酒食……酒食……有毒……”

白蕊姬早已立定,垂眸冷睨着地上辗转哀鸣之人,面上那点暖意竟荡然无存:“无甚稀奇,不过是些‘断产’的秘药,一碗……‘绝嗣’的汤剂罢了。”

陆沐萍如闻晴天霹雳,剧痛之中,更添彻骨之寒。她目眦欲裂,强忍绞心之痛,嘶声诘问:“是……是你?!为……为何……你我……十载相伴……情同……情同骨肉……你……你竟……”

“为何?呵…姐妹情谊,焉及御前尺寸之地?怎敌圣心片时之宠?深宫之中,多你一人,便多一分碍眼,多一个与我争辉夺彩之敌。而今你腹中永绝孽根,从此清净无为,岂非大善?也省却你我…再做那虚情假意的姐妹文章。”话音落,白蕊姬广袖轻拂,那被攥紧的云锦裙裾便如滑不留手的冰绡,自陆沐萍脱力的指间倏然滑落,不留半分牵绊。

她被几个粗壮内监半推半搡,踉跄跌入那金碧辉煌的养心殿。殿宇森严,沉水香息氤氲缭绕,金砖地面冰凉刺骨,直透绣鞋。值此生死未卜之际,白蕊姬心头一酸,竟如走马灯般忆起前尘旧事来。

想她本是江南水乡人氏,生于烟柳画桥、菱歌泛夜之地。家中虽非钟鸣鼎食,也曾有过几分寻常人家的温煦光景。爹娘守着临河一方小小茶寮,青瓦白墙,檐下悬着褪色的‘茶’字布招。她便在那欸乃桨声、氤氲茶香与往来客商的笑语里,一日日抽枝发芽。

那时节,她最珍爱的宝贝,便是阿爹不知从何处淘换来的一把旧月琴。琴身桐木,漆色早已斑驳,丝弦也旧了,音色却透着一股子清灵。在她稚嫩纤巧的指下,竟也能拨弄出几分江南小调的清越婉转,泠泠如溪水流过青石。阿娘常在灶边忙碌,闻声便笑:“囡囡的琴声里,有河上的水汽,有菱角的清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