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六 作品

第178章 菱歌散尽旧月琴,朱门深锁断肠音(第3页)

白日里,帮着爹娘递茶送水,洒扫庭除,裙裾沾着水痕与草屑;入夜后,她便抱了琴,坐在临水的青石阶上,对着秦淮河上溶溶的月色,将一腔无人可诉的女儿心绪,都付与那七根丝弦。月琴声泠泠,伴她看过多少回画舫灯影迷离,听过多少遍乌篷船里飘来的吴侬软语?那日子,便如门前缓缓流淌的河水,清贫、琐碎,却也自有恬淡安稳的滋味,像一碗温热的糖水,熨帖着肠胃。

奈何天意弄人,风云骤起!先是阿爹染了时疫,缠绵病榻,纵是求遍郎中,药石如流水般灌下去,终是撒手人寰。顶梁柱一折,小小茶寮失了主心骨,日渐寥落冷清。阿娘强撑着病体操持,心力交瘁,终也油尽灯枯,撇下她这孤女伶仃于世。彼时家徒四壁,连那赖以栖身的茶寮也抵了药债。她只来得及紧紧抱住那把视若性命的旧月琴,身无长物,流落市井。为了一口活命粮,昔日茶寮里拨弄清音的娇憨女儿,竟被狠心的亲族半哄半骗,送入那笙歌不绝、迎来送往的乐坊,成了个倚门卖笑、任人评点的乐姬。

从此豆蔻年华,明珠蒙尘。白日里强颜欢笑,于酒气熏天、人声鼎沸的歌台酒肆间,十指虽仍翻飞于弦上,却再难觅月下那份澄澈的心境。指尖流淌的,是不得不学的坊间时兴靡靡之调,迎合着席间的粗言浪语与狎昵目光。夜里则蜷缩在班主赁下的逼仄陋室,一灯如豆,映着四壁萧然,听窗外寒风呜咽如泣。身上那几件半旧衫裙,纵是江南时兴的料子花样,也因反复浆洗而发白变脆,再如何小心穿着,也掩不住内里的破败与挥之不去的风尘气。

饥肠辘辘辗转难眠时,便想起阿娘在小灶上熬的桂花糖粥,那甜糯的香气仿佛还在舌尖萦绕,却已是隔世之味,遥不可及。在这‘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富贵地界边缘,她这离了根的水乡浮萍,不过是一粒最不起眼、任人践踏的尘埃,守着‘糠菜半年粮’的日子,在异乡的破屋漏檐下,苦捱着望不见尽头的岁月。

直至机缘凑巧,或是命里该有此一劫一转。南府为宫中庆典采买乐伎,她那手被市井磨砺过、却仍存几分清丽底子的琴技,竟意外入了采办官人的耳。几两雪花纹银,便将她从班主手中赎买出来,送入那恍若瑶池仙境的南府。

初入南府,见那雕梁画栋、曲廊回环,锦衣玉食、仆从如云,真真是一步踏入了云端。粗陶碗换作了莹润的官窑瓷盏,褪色的旧衫变作了流光溢彩的锦缎宫装,更有那从未见过的精细饮食、熏香袅袅的暖阁……她揽镜自照,镜中人儿眉目如画,肌肤胜雪,褪去了风尘憔悴,显露出惊人的丽色。心中岂能不生出几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只道是老天开眼,终给了她一条青云路。

后为太后见重,赞她有‘玉质’,尤喜她眉宇间那股子‘心比天高’。此性原如野蔓,得遇春霖,更是恣意滋长,终至难以遏抑。太后遂引为腹心,常召近前,亲加训导,淡淡道:“月琴清雅,终是小家子气,难当大雅之堂的堂皇气象。‘贵人’所喜,乃琵琶之雍容华贵、裂帛穿云之势。”

她心领神会,便将昔日那把视若珍宝的月琴,深藏于箱笼最底层,如同亲手埋葬了江南水巷里那个清贫却尚存一丝自在与天真的自己。纤纤十指,自此日夜苦练那繁难艰涩的琵琶指法,轮、挑、扫、拂……纵是甲缝开裂,指尖磨出血痕,钻心疼痛,也咬牙强忍——她要死死抓住这改天换命的机缘!

自谓既已飞上这金玉枝头,便该是那梧桐树上引颈长鸣的凤凰,岂能再甘与蓬间啁啾的雀鸟为伍?

侍奉‘贵人’时,愈发刻意显出那通身的伶俐与灼灼颜色。怀抱紫檀琵琶,玉指翻飞,嘈嘈切切,珠玉迸溅;眼波流转处,顾盼生辉,只道是凭此倾城之貌、绕梁之音,必能博个锦绣前程,凤冠霞帔,从此再不回望那腌臜困顿的旧日泥潭。

殊不知‘红颜未老恩先断’,更不知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富贵地,原是天下第一等的险恶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