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朱门深锁玉壶鸩,宫柳寒烟掩旧痕(第2页)
正自沉凑于这隔世烟水织就的温梦,指尖猛地一颤,外间廊下,传来细碎却清晰的跫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最终稳稳落定于阶前。旋即是如懿那把子清冷的嗓音,正低声与守门太监交代着什么。
殿门“吱呀”一声轻响,槅扇再度洞开。如懿莲步轻移,仪态端方,宛若画中之人,款款而入。身后,惢心垂首敛目,双手稳托一方乌木托盘,盘中白玉酒壶莹润剔透,同质酒盏光洁如月。
如懿眸光流转,轻掠过几上那截夺命白绫,又落在白蕊姬怀中紧抱的旧月琴上,唇角竟也似有若无地牵起一丝悲悯,如同神只俯瞰尘寰蝼蚁。她缓启朱唇,似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施舍的体恤:“白妹妹,悬梁自绝,终究太过酷烈。人去之时,颈间深痕狰狞,面目青紫肿胀,形容……不堪入目,实有损女儿家一世清仪。本宫思虑再三,特向皇上陈情恳切,为你求得这壶鸩酒。饮下虽则腹内如焚,痛楚难当,却有一宗好处——能保玉颜如生,体面而去,不损分毫颜色。也算全了这深宫之中一场姐妹情分,不负本宫为你周全这一场心意。”
白蕊姬唇角微扬,笑意薄凉:“体面?呵,落到我这般田地,那体面二字还有何用?不过是活人眼里的虚景儿,哄着彼此好看罢了。人死如灯灭,黄土一抔,谁还认得什么体面不体面?”
如懿静默须臾,缓声道:“此言固是实情。大限到时,任尔贵贱,终归一空。然……生时既已穿绫罗、守礼法,这体面二字,岂止是示于人前?实乃立身处世的一口真气,维系尊严的根本。你道其虚妄,这虚妄之中,却自有其千钧之重。”
“你这一生,诚然身不由己,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个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可这‘死’之一字,却是你在这世上最后、亦最该做主之事!‘死得体面’,便是你留于尘世的最后印鉴,是涤荡污名、自证清白的绝响!”
“世人论人,常以其终局定论。若死得仓惶狼狈,不明不白,旁人只道你畏罪理亏,坐实了污名。纵有万般冤屈,亦随你潦草而去,永无昭雪之期。反之,若持一身傲骨,从容赴死,保得一身清净体面,那便是无声的控诉,胜过万语千言!令有心者、明眼者观之,自会在心底存疑:这‘畏罪自尽’之说,可立得住脚?青史虽远,后人秉笔,纵不能尽信,亦因你这番体面,多一分审慎,少一分诋毁。此举关乎你毕生清誉的定论,更系你身后家族的清名!岂能以‘无用’二字轻弃?”
白蕊姬初时犹带冷笑,听着听着,那抹讥诮渐渐僵凝于唇边,眸中死水微澜,心旌欲裂。她颤抖着举起案上鸩酒,仰颈而尽,带起一丝辛辣灼痛。
“娴贵妃娘娘,当真是将‘体面’二字刻进了骨血里,心气儿也端得比云彩还高。想来这些年,在孝贤皇后娘娘跟前儿……熬油似的熬煎着,屈居人下,真真儿是,难为娘娘了罢?”
如懿闻之,非但不恼,反是浅浅一笑:“正为此事,本宫倒要好生谢你一谢。”
白蕊姬捏着空杯的手指蓦地一紧:“……那些话?”她声音陡然拔高,又生生抑住,颤音切切,“……是你……是你故意透风予我?”
如懿微微颔首,神色沉静无波,坦荡至凛冽。
“呵……呵呵……”
“到头来……好,好得很!原来这紫禁城的风,没一阵是白吹的!你们这些站在云端上的人……一个个,竟都拿我白蕊姬作那过河卒子、借刀杀人之刃!”白蕊姬怒极,猛地将酒杯掼在案上,砰然作响,胸口剧烈起伏。
死寂片刻。她忽又颓然泄了气,目光飘向窗外。日头毒花花悬着,四下里一丝风也无,蝉嘶力竭,树影凝滞,只觉天地间如扣了个硕大的蒸笼。白蕊姬伸手,复又拨弄起那张蒙尘的月琴,宫商暗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