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六 作品

第205章 九重樊笼蝉声沸,谁解盲聋是宿灵(第2页)

进忠复又趋入,躬身禀道:“启禀皇上,令贵妃娘娘于殿外候旨觐见。”

皇上眉宇间郁色未散,本欲挥退,忽转念,屈指于紫檀御案蟠龙纹上沉沉一叩,缓声道:“宣。”

但闻珠帘琤瑽碎响,魏嬿婉款移莲步入内,仪态端雅如画。素手轻舒,引身后那泪痕狼藉、形容凄恻的意欢至御前。二人齐齐敛衽,深深拜下,莺声呖呖:“臣妾恭请皇上圣躬万安。”

魏嬿婉眼波微漾,觑得龙颜,先一步柔声剖白:“臣妾万死,惊扰圣躬理政。适才于曲廊深处,见舒妃神魂若摧,几至委顿尘埃。询其所以,原是忧切十阿哥府中寒暖,慈肠百结,摧心泣血。臣妾思及皇上素以仁孝圣明治天下……”言至此,她微侧娇躯,将身后意欢瑟瑟颤抖之影现于御前,“虽皇子出继,系遵国法,然母子连心,实出天伦。舒妃日夜摧折,恐损圣裔金安。臣妾不忍坐视,故斗胆引其面圣,再叩天听。伏乞皇上垂念其舔犊至情,略示慈悯。”言罢,以目微示意欢。

意欢闻此,泪珠儿早似断线般滚落,扑身跪倒,哽咽不能成语:“皇上……臣妾万死,不敢搅扰圣心……只是十阿哥年幼,骤离宫掖,寄身王府,臣妾此心……如置沸鼎!不知他饮食可适?寝寐可安?侍奉之人可尽心力?前日恍惚听闻略染微恙……如今……如今可大安否?但求皇上垂怜,略示片语,臣妾便立时殒身,亦得瞑目啊!” 其声哀切,如寒蛩泣露。

皇上静聆其诉,眸光却转睨魏嬿婉,慢声道:“贵妃贤德,善体下情,代为剖陈,甚好。”

“只是——她素日里,何尝见对朕有这般殷勤?晨昏定省,问暖嘘寒,可及得如今对那府中阿哥牵肠挂肚之万一?朕这养心殿,倒成了专为她探问消息的所在了!”

意欢闻得此语,犹似兜头一盆雪水,周身冰冷,“皇上!臣妾……”

魏嬿婉闻之,立时堆起笑来,移莲步趋至近前,软语温言:“皇上明鉴,这话可冤屈死舒妃了!”

她将春婵捧着的填漆戗金食盒轻启,取出一只甜白釉粉彩盖盅,谨置于御案之上,眼波盈盈若秋水:“舒妃心里何尝不一日记挂着皇上龙体康泰?今日一早,她念及暑热蒸腾,皇上批阅奏章、日理万机,最是耗神劳心,恐圣躬烦渴,特守在炉边,亲手煨炖了这盏冰糖雪梨燕窝羹,文火慢熬,最是清心润燥。她自愁肠百结,犹恐羹汤不称圣意,不敢亲献,切切嘱托臣妾,道是‘但求皇上略尝一口,便是消了臣妾万般的惶恐忧煎’。舒妃这一片虔敬侍君之心,天地可表!唯是慈母天性,一时情急失态,乱了礼数,还望皇上念其爱子心切,格外施恩体恤则个。”

皇上眼风掠过御案上那盏甜白釉盖盅,但见盅内羹汤澄澈似玉髓,雪梨莹白如碎冰,燕窝丝丝缕缕若银絮,甜香混着药气袅袅而升。这等考究火候、配伍精当的滋补之物,连同这‘清心润燥’的由头,分明是永寿宫小厨房的绝活,岂是舒妃那等神魂俱乱之人能调理出的?

他终未点破,良久,喉间滚出一声:“哼。” 骨节分明的指节随意一叩盅沿,甜白釉应声嗡然,惊得意欢肩头一颤。方执起银匙,舀了浅浅半勺晶莹的羹汤,略沾了沾唇。

“舒妃,有心了。日后,若能常存此心,时时以君父为念……朕,亦非不念骨肉天伦之人。”

自那日后,意欢竟似脱胎换骨。一洗往昔清冷,偏耽庖厨之艺,终日钻营于小厨房。素手调羹,银铛试味,竟视鼎鼐琐事为正经功课。鬓染霜粉而不觉,惟念火候咸淡。御前侍墨之时,亦倍加勤谨。素日超然之态尽敛,低眉顺目,屏息凝神,纤指研墨添香,眼波时时流连御案之后。

乃至装束,亦不复旧日一味素雅孤高。但凡皇上偶赞某色鲜亮,或赏谁簪花样新巧,必暗记于心。归至房中,即翻箱倒箧,将往昔束之高阁、嫌其过于秾艳的绫罗锦绣尽数拣出。敕针线急制新裳,色非朱即茜,艳夺新绽之芍药、初放之海棠。髻上花样迭出,今日点翠嵌珠,明日累丝攒花,宝光流转,环佩琤琮。竟妆点得较初入宫闱、豆蔻年华时尤显艳光四射,娇娆动人。每每揽镜自照,镜中人形容身段,固是旧时模样,然神采气韵,已判若霄壤。

子时既过,宫阙尽没于沉眠。唯永璜书斋内,一豆孤烛未烬。琉璃盏中,焰影幢幢,映着他挺秀而微癯的身躯,长曳于青石地上,恍若孤松临崖。

室中气息凝滞,燥郁之气暗涌,杂陈着年深宣纸的涩意,间或一缕墨香幽微。万籁俱寂,偶闻灯芯轻爆,其声细碎如蚁啮,非但未破夤夜之帷,反添岑寂入骨。他指染墨痕,握定紫竹狼毫,悬于素纸之上,久未落笔。案头所展,非经史典籍,乃一帧铺陈檀案、朱线纵横、数易其稿的紫禁宫苑详图。

一片巨影悄移近前,遮蔽了案角烛光。声低沉而恭谨:“奴才瞧着,主子又劳神过甚了。这牛乳炖燕窝,您好歹略进些,润润喉?”小乐子躬身,奉上一只青玉盖碗,碗沿已不见氤氲,显已静候多时。

永璜头犹未抬,眉峰微聚,似竭力捕捉脑中灵光。半晌方抬睫,眸中血丝缠绕,深处寒意凛然:“搁着罢。图上所标之处,尔可皆亲履勘验?”

“回主子,皆已踏勘周详。”小乐子轻置盖碗于案角,复自袖中探取另一张叠作方胜的羊皮纸。

“主子所圈诸处,奴才岂敢轻忽。白昼值房太监冗杂,奴才便假托巡察宫灯烛火,趁戌时初宫钥新下、巡守稍弛之际,逐一踏勘周详。”他小心翼翼将皮纸展平于图卷之隅,其上蝇头细注密布,所录皆是宫苑间最易疏漏的僻隅死角。

“翊坤宫东北隅小角门,通如意馆后垣窄径。白昼尚有役者往来取送,然晚膳一过,则阒无人迹。”其指落图上一处,“垣高且厚,复倚数株古槐,枝柯垂影,行其下如负山岳。若自东一长街望之,纵有目力,非伫立街极凝眸而视,亦难窥其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