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九重樊笼蝉声沸,谁解盲聋是宿灵
钟粹宫窗纱屉上,积尘暗锁,愈显得内室幽沉。苏绿筠只着一件素罗夏衫,欹在褪了色的青缎引枕上,面庞微带蜡色。永璜侍立榻前,手中捧定一碗温温的药汁,盛在那寻常白瓷官窑碗里。
见苏绿筠勉强咽了两口,永璜方低声探道:“苏娘娘,昨儿夜里的事……可曾风闻?皇阿玛震怒,只为一个小小的侍卫,竟敢拦了令贵妃的仪驾,斥其‘越俎代庖’……您道奇也不奇?区区一个侍卫,若非背后倚仗着什么,怎敢投鼠而不忌器,以卵击石,拼死进言?”
苏绿筠闻言,眼波未动,垂睫只将那白瓷碗推过一旁木案,声息低缓,半没于窗外蝉鸣:“璜儿,此等是非,非你我当闻,更非当议。前番祸事,皆因我一时糊涂,妄念丛生,累人累己,几致覆顶……思之犹有余悸。”言罢,抬素帕轻拭了拭无汗的额角,气息微促,“从今往后,你我……但求安分守拙,度此残年。纵外间雷霆风暴,也只作充耳不闻,视若无睹。此‘聋’‘盲’之道,方是……”她略顿,喉间气息微咽,“……存身之道呵。”
永璜闻之色变,气息骤促,急声道:“苏娘娘!那皆是因我母子遭人算计,蒙此奇冤!岂能……”
苏绿筠唇角微牵,浮起一丝苦笑:“深宫九重,何处无算?令贵妃么?……如今我方省得。在此间,为妃为嫔,既要算计人,亦不免为人所算;便是那中宫凤座,又何尝不是一面算计,一面遭人算计?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究其根本,终是……妾身福薄,原不该踏入宫门半步,自陷此樊笼,永世难脱。”
永璜见她形容枯槁,眉宇间心气尽销,喉头滚了几滚,终未再言,只垂手默立。屋内一时唯余闷热沉浊之气,与窗外蝉噪炽燥相煎,更添窒闷。窗棂外,夏末斜阳映着斑驳宫墙,投下一片苍白的残照,将这偏居陋室,衬得愈发孤寂凄清。
待步出钟粹宫,那檐下荫凉亦未能消解他眉间郁结。永璜步履沉促,似要将方才殿内的滞闷尽数踏碎。小乐子觑着他面色,屏息垂首,噤若寒蝉。
行至宫墙夹道拐角,永璜忽地驻足,回首望向那朱漆斑驳、窗纱晦暗的宫门,鼻中轻哼一声:“她这个人,素来便少些‘自知之明’!该进时逡巡不前,当退时,偏又生出些不该有的想头。‘审时度势’四字,于她竟如天书!这九重深宫,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她却懵懂如斯!抓不住那星火之机,也辨不清哪一步是死棋……这般浑浑噩噩,全仗着一点糊涂气性,竟能在这宫闱夹缝中苟延至今,未至粉身碎骨,岂非祖宗庇佑,侥幸得来的大造化?真真儿是……命不该绝的奇闻了!”
“小乐子,” 他自袖中抖开一幅素绢草绘的宫苑图,指尖轻点,“她既不动,我们动。”
“拣两个粗使太监,须是那等貌不惊人、丢入人堆便寻不着的夯货。一个,专司洒扫御花园;另一个,拨在翊坤宫当差,专理涤秽、运煤滓诸等腌臜事体。吩咐下去,把眼睛擦得雪亮,嘴却缝得铁紧。只牢记三桩事:一,每日何时,皇额娘惯离翊坤宫,往御花园哪几处走动?尤要留神她屏退众人,单留一两个心腹,甚或偶有独自凭栏观鱼的辰光,究在何处?二,她身边那几个体面丫头,谁当值,谁歇班,谁常随侍左右,谁偶被打发开去?务须细记下时辰、人名。三,她可有什么定例的去处?譬若,每月朔望必至某处佛堂拈香?抑或午后必往某僻静书斋略坐观书?所行路径如何?须一一记得分明。隔三日一报,将那紧要处,以暗语书于当差物什的损耗单子上递进来。”
永璜双目微抬,锐意乍现:“但观其行,但闻其言,但录其实,禁绝探听,禁绝妄议。倘有半分差池,或走漏片语风声……”他语锋一顿,寒气砭骨,“必教你等……领受雷霆之怒。”
指尖遂点向图中侍卫巡防之处:“凌云彻现下戍守此园。其当值确刻、巡行路径、交接之所,皆需探明。更有甚者,其下值之后,常作何勾当?是归值房枯卧,抑或潜往酒肆买醉?”
小乐子面现踌躇,躬身道:“主子容禀,侍卫处……耳目如织,口风似铁。咱们的人……恐难近身窥伺。”
永璜唇边掠过一丝冷笑:“既难近身,便寻隙而入。侍卫之中,岂无耽于曲糵、溺于呼卢、囊中羞涩,抑或与他结怨者?”他缓踱数步,沉吟道,“着意查探,此等人物,即为我所需之‘隙’!择一稳便之人,乔作钱谷牙郎,或充其故里乡党,密往接洽。赊予薄资,恰偿其急债,令彼觉乃‘举手之劳’。只需彼暗中录记:凌云彻每日当值确刻、巡守详径、交更之所,尤要留意其惯常驻足、歇息之地。下值后行踪,亦须窥察。事无巨细,密录以报。晓谕彼辈:但记此等寻常细务,绝无干碍。若敢妄传一语……其累累债项,旦夕即达统领案前!”
午后赤日流金,墁地金砖蒸腾生烟。阖宫上下减冰省炭,力行节俭,独养心殿内冰鉴森然,凉气侵肌,恍若清秋。皇上正批览奏章,忽闻殿外珠翠轻触,环佩幽鸣。进忠碎步趋入,屏息躬身:“启禀皇上,舒妃娘娘殿外请安,称有要事面圣。”
皇上笔锋微顿,眸光微凝,隐透一丝不耐。意欢为探十阿哥在諴亲王府情状,已是数番求见。慈母心肠,固可悯惜,然皇子出继,乃祖宗成法,岂容后宫屡屡干问?况諴亲王处自有章程,妇人之虑过甚,反易滋扰。思及此,他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只将手边奏章略推半寸,淡声道:“朕正理政,无暇。传谕:命其好生回宫颐养,毋得搅扰。”
进忠喏喏而退。殿外蝉噪愈炽,声声聒耳如沸,声浪侵阶,搅得人心头无端焦灼。未及片刻安宁,却闻帘栊之外复起切切人声,似有低语婉转,哀恳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