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金缕曲·烬羽(第3页)
荷惜闻言,黛眉微蹙,步履便生了迟滞,抬眼觑着意欢略显苍白的侧颜,唇瓣翕动,欲言又止。
意欢眼波流转,带着几分体恤的温软:“痴丫头,我不过略感倦乏,稍歇便好。今夕恰逢望日,月色如此澄明,也不必拘着她们了。你且带众人往西墙根下散福去罢,沐此清辉,亦好舒散筋骨。只是莫喧哗,仔细巡夜的嬷嬷们。”
荷惜这才松了紧攥的帕角,面上忧色稍霁,忙敛衽应道:“是,奴婢谨记。主儿安心歇息,奴婢这就亲往小厨房守着炉火,再引她们至西墙根下,必不使人惊扰主儿清修。”她略顿,又轻声叮咛,“主儿若有事,千万唤一声。”
意欢微颔螓首,不再言语,眸光投向庭院深处。月下,那株老桂枝叶扶疏,暗香浮动。荷惜转身,对一众小宫娥、小太监低语:“随我来,步履放轻些。”
细碎的足音渐次远去,终至杳然,唯余意欢孑然独立于垂花门下。月华似水,浸透罗衣,廊角宫灯在她身后投下孤清摇曳的影。她掩袖轻咳一声,片刻凝伫,方缓缓转身,独自步入那更显幽邃岑寂的储秀宫内殿。朱门在她身后悄然阖拢,仅余一线微隙,透出内里一点昏黄的烛光,在参差的月影间,明灭不定。
昔时那满架缥缃、墨香氤氲的清修之地,自稚子降生,渐次沦作彩雉竹马的喧阗沙场。酸枝木博古架上,《乐府诗集》早蒙了厚厚的尘网;倒卧的布虎,憨然踞压着半幅未曾装裱的《寒江独钓图》,寒江孤寂,钓叟无言,更添寥落;多宝格内,莹白如玉的定窑莲瓣笔洗,不知何时被栽上了几朵褪色的残绒花;一方价值不菲的澄泥鳝鱼黄砚台,赫然盛着些渍杏余核,甜腻之气幽幽浮漾。
意欢目光逡巡过这片狼藉,心头如遭沸鼎煎熬。湘妃帘下,拨浪鼓踞压半卷《女诫》;紫檀案头,七巧板尽蔽松烟墨。她遽然扑向大案,焦尾琴、兔毫笔、青田石章应手滚落一地。
忽见最底处,半角熟宣显露,力透纸背的岳将军词赫然劈入眼帘:「怒发冲冠,凭栏处...」
“呵…呵呵呵……”
低笑声倏地迸出喉间,泪坠如碎珠,砸在冰凉的词笺上,洇开一小片濡湿的墨晕。意欢素手微颤,拈起那页薄宣,举向窗外一轮孤月。清辉透纸,墨迹如生,恍惚间,仿佛隔世流光倒转——魏嬿婉,那曾与她击节高歌、纵论古今,胸中激荡家国山河、快意恩仇的身影,竟盈盈坐于对面。眸光流转处,尽是未酬的壮志、难销的块垒,与这深宫重垣也锁不住的干云豪情!彼时,她们曾指点江山,道尽世间多少风云激荡、波澜壮阔!
“嗤——”意欢猝然移近案头摇曳的烛焰!
火舌如噬,倏然舔上「壮怀激烈」四字!霎时间,青焰毒蛇般窜腾,疯狂吞噬去颜筋柳骨的铮铮铁骨,蚕食尽澄心堂纸的冰清玉洁。跳荡的火光映着她苍白的面容,金线密织的华美裙裾上,一朵诡丽的红莲,正随火势骤然怒绽!
浓烟翻涌,挟着纸帛丝絮焦糊的刺息,瞬间窒塞内室。混沌之中,她广袖如垂天之云,陡然振开!其势决绝,凛冽近乎悲歌。
恰似归云阁檐下久囚的雨燕,终挣断金丝樊笼。旋身之际,灼焰已攀鬓角衣袂,化作片片飞旋的火羽,在浓烟中烈烈狂舞,凄艳绝伦。
盘旋未及三匝,那曾如玉山挺秀的清贵之躯,已挟焚尽八荒之志,轰然倾入熊熊烈焰。焦尾琴末一丝残弦于火中断裂,余音刺破浓烟,袅袅不绝。火舌肆虐后,唯余半片残笺,边缘焦枯蜷曲,其上「潇潇雨歇」,在灰烬中簌簌颤动。
铁树囚春久。
锈根深、盘龙噬志,蚀心成臼。
曾许长风吹云裂,空对宫檐铜兽。
珠泪冷、凝冰铸纽。
血饲牡丹开艳骨,更啼痕暗结黄金扣。
缚此身,饲星斗。
忽惊廿载形骸锈!
裂朱绡、腹中孽火,喉间焚咒。
撕破锦帷千钧夜,迸作炎流奔走。
焚玉砌、熔香销兽!
熔金骨作冲天翅,撞琉璃穹顶无回首。
衔半阙,残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