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六 作品

第216章 七品廨檐生腐藓,朱门幻影噬心肝(第2页)

她恨!深恨此江南!恨其消磨族辉!恨其困己于方寸!

遂紧攥幼拳,指甲深陷掌心,对那苔痕斑驳、湿冷滑腻之石壁,无声嘶啸:“吾必离此樊笼!定入神京!惟彼处,乌拉那拉氏之女,方非尘芥!”

‘青樱’茕立雨中,单衣早被浸透,贴附于嶙峋瘦骨,寒彻肺腑。她倔然仰起苍白小脸,目力欲穿透重重雨障,直抵那传说中巍峨煊赫、足堪安放毕生野望的北天京师——然,视线穷极处,雨雾翻涌间,非见朱甍碧瓦、宫阙参天。竟是一双眸!

属其姑母之眸。

巨眸悬于江南阴晦的雨空,居高临下、剔骨析髓的觇视着。

彼在‘观’她。

观此困囿江南、远离枢要的疏房侄女。

观七品微员弱女单薄的身量、未开的眉目。

观那身被雨污、式样粗陋的布裙。

更在‘权度’——以簪缨世族掌舵者特有的、精算锱铢的冰秤,权度眼前孤雏,于盘踞京师的本家,究存几何裨益?

‘青樱’恍闻那秤杆之上,己身所在之盘,于姑母意念拨弄间,发出微而刺耳的“咯噔”声。其素日恃若性命的‘乌拉那拉’姓氏,于此位真正执掌族柄的姑母目中,不过谱牒间一模糊的旁支注脚,一待‘归置’之微物。

俄顷,天际巨眸深处,掠过一丝尘埃落定般的轻藐。

此等旁支微末,纵有几分清致,亦属等闲。既无煊赫母族可倚,复远权枢滋养,其用至微,大抵止于——“归置……侍妾之位,足矣。”

‘青樱’如遭电殛!周身剧颤,仰首之姿顿僵若石俑!冷雨顺其僵颈滑入衣领,不抵心口刹那爆裂的剜心之痛与透骨奇寒!

她自幼闻乌拉那拉氏先祖位极人臣、母仪天下,骨血浸染此姓之傲。奋力欲脱此江南泥淖,所求者,他日立权力之巅,正证‘乌拉那拉’之辉!所慕者,凤冠翟衣、母仪天下、青史垂名!岂是……岂是此货殖般任人归置、侧室名分尚且不配的区区侍妾!

此轻飘四字,毒过江南至阴之雨、至滑之苔、至鄙之乡谈,狠狠洞穿其魂!它彻底撕碎额娘口中温情脉脉的家族幻幔,将乌拉那拉氏门庭内里的现实与序秩,血淋淋曝于目前。

原来,她拼死欲脱之江南,与彼心驰神往之京师间,所隔非仅千山万水,更隔森严如天渊之等级、如九重之尊卑!

如懿倏然惊寤,自锦衾中挣起,云鬓散乱,香汗淫淫,胸臆间如塞重絮,喘息不定。

一股无名孽火“轰”然焚上灵台,残梦尽烬。如懿眸底赤焰灼瞳,倏地攫起身下丹凤朝阳软枕,贯力狠狠掼于金砖之上!裂帛声裂破死寂,绒羽纷扬,若离魄惊散。

“富察·琅嬅!”其声凄厉若鬼啸,“本宫何惧于汝!何惧之有!汝早一败涂地!败至片甲无存!今时中宫尊位,母仪天下之荣光,唯我独承!纵尔九泉作祟,本宫亦是皇后!六宫俯首,四海咸钦之至尊!”

言未竟,人已踉跄跌下凤榻,素足踏于寒砖。值夜宫娥闻声惊起,含泪扑前搀扶:“娘娘!凤体为重!寒露蚀骨,何苦自伤……”

如懿恍若不闻,素腕一振,宫娥几被掼倒。她状若癫狂,直扑殿角紫檀填漆戗金云龙顶箱大柜。掀盖倾箱,将内里叠放齐整的绫罗绸缎如弃敝屣般扯出抛掷。顷刻间,珠光宝气、云锦霞帔狼藉遍地。

终在箱底幽暗处,指尖触及一叠迥异之物。料子沉涩,色作佛头青,黯如积尘,似凝了经年霜灰与世故寒冰。她霍然拽出,正是当年大选,姑母亲赐那袭‘吉服’。

恍惚间,浮出姑母那保养得宜却寒意森森的脸,唇角微勾,似嘲似诮,无声刺来那烙入髓骨的谶语:“心比天高?终不过……命如秋叶,自取其薄!”

如懿死命攥住旧衣,十指骨节嶙峋泛白,蔻丹几欲掐入冰冷的织锦。她将其高高擎起,对虚空,对那无所不在之魑魅,对这深宫重闱中所有曾睥睨她、戕害她的幽魂,狠狠撕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