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七品廨檐生腐藓,朱门幻影噬心肝(第3页)
“尔等且睁眼看!仔细看!姑母……富察氏……尔等昔日,谁不视我如草芥?谁不嗤我痴心妄想?然天意偏转!偏是弘历龙腾,压过尔等属意之三阿哥!偏是我,乌拉那拉·青樱,登临了凤座!”
她将那件锁尽旧日屈辱与枷锁的故衣,死死按于剧颤的胸口,似欲揉碎其骸、融于骨血,又似借此阴寒触骨,确证眼前泼天富贵非幻。
“本宫是皇后!是这九重天阙之巅,万凰之王!端坐于一人之下、万民之上!此乃普天之下女子……不,是尔等泉下枯骨,永世难窥其阶之极位!”
彼时年幼,目之所及,皆囿于胸中块垒。殊不知,这江南水泽,亦有其独步天下的好处。
茜纱窗外,春来新绿涨满河堤,柔柳千丝拂水,蘸碧成烟。三两渔舟欸乃,欸乃声中,惊起一行白鹭,直上青冥。巷陌深处,虽时有市声,却也见豆架瓜棚,藤蔓葳蕤,邻家阿婆倚门剥着青豆,笑眼弯弯,递过几颗新摘的、犹带露珠的枇杷,黄澄澄、甜津津的,是北地难觅的滋味。暮色四合时,炊烟袅袅,混着新稻饭香、莼菜羹鲜,温软地弥漫在湿漉漉的空气里,便也生出几分家常的暖意来。
三月杏花雨,细密无声,润泽万物。雨打芭蕉,声声清圆,若玉珠落盘。隔帘望去,青石板路被洗得油亮,倒映着粉墙黛瓦、三两支斜逸而出的杏花,水影迷离,竟是一幅天然水墨。雨霁虹生,横跨碧溪,村童赤足奔逐于田埂,笑声脆亮,惊飞了豆叶上的粉蝶。偶有吴侬软语的菱歌,自藕花深处悠悠传来,缠绵悱恻,直要融进那脉脉斜晖里去。
夏夜流萤点点,飞舞于竹篱豆棚之间,恍若星河坠入凡尘。荷塘之上,月华如练,铺就一池碎银。晚风送来莲叶的清气,混着水汽,拂去白日燠热。蒲扇轻摇,卧看牵牛织女星,听老妪絮絮讲些精怪仙狐的掌故,虫声唧唧,织成一片安宁静谧的网。那河埠头浣纱的少女,素手纤纤,搅动一河星月,笑语晏晏,眉眼间尽是水乡滋养出的灵秀。
此等景致,此般人情,原是造化赐予江南的灵韵,足以涤荡尘襟,涵养性灵。彼时巷口豆腐坊蒸腾的豆气,若静心嗅之,何尝不是人间烟火的醇厚?邻家小儿女嬉闹的乡音,细细听来,亦带着未经雕琢的天籁。便是那恼人的、总晒不透的咸鱼齻菜,亦不过是寻常百姓家,于水泽丰饶中寻得的、朴拙的活命滋味罢了。
然此等好处,于彼时一心只念神京巍峨、满腹皆是不甘与怨怼的‘青樱’眼中,只如盲人观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将那水汽氤氲视作枷锁,将那市井烟火当作腌臜,将那吴音软语听成鄙陋。满心满眼,唯塞着一个‘逃’字,一个‘贵’字。那些细雨润物、渔舟唱晚、杏花烟润、夏夜流萤……种种江南独有的、温软灵动的滋养,皆被心中戾气所蔽,尽数化作了印证其‘困厄’的注脚。
只是,待她终于挣脱泥淖,踏碎荆棘,登上那九重宫阙之巅,凤冠压鬓,翟衣加身,回首望去——那曾困囿她的江南烟水,连同其间所有被其厌弃、亦或被其忽略的温润与好处,竟已如隔世云烟,模糊难辨,尽数湮灭在紫禁城重重宫墙的阴影与权欲倾轧的血色尘埃里了。她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水殿风来,暗香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