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满园竹影婆娑处, 犹待罡风扫千竿(权谋线)(第2页)
忽闻管家于外轻叩门扉,低声禀道:“老爷,宫里……贵妃娘娘赐下恩赏,言感念大人往日勤谨,闻大人归乡侍亲,聊寄微忱。”
梁诗正心下一凛,一股寒意陡生脊背。他定了定神,略一颔首。须臾,一尺余长的紫檀雕花礼盒被恭谨奉入,端置案上。
“宫里所赐?”老父浑浊目光投向那匣,哑声问道。
“是,父亲。”梁诗正恭应,深汲一气,徐步至案前。他手指有些发僵,缓缓启开了那考究的盒盖。
只见红绸软缎之上,三样雅物静陈:
一尊青瓷荷叶罐,釉色清润若雨后初荷,罐身流丽,叶卷为钮,一派天然雅趣。内里盛着粒粒饱满圆润、色如凝脂的湘莲子,几欲透光。旁置黑檀木匣,露出墨锭一角,墨色沉郁如漆,隐隐透出冰裂金丝般的犀纹,幽光内敛,墨香清远。最下压一柄湘妃竹折扇,紫褐竹底上天然晕染着泪痕似的深色斑纹,触手温凉如玉,扇面展开,竟是素白一片,无字无画,空灵如洗。
梁诗正目光扫过,瞳仁骤缩,如遭雷殛,竟霍然自座中惊起!
“咳咳……咳咳咳……”榻上老父为动静所牵,又是一阵剧咳,喘息问道:“养仲……何事?何物……致此失态?”
梁诗正神思稍定,面上惊悸未褪,强抑心潮,俯身榻前,声微颤,捧盒示父:“父亲……请看……此乃……贵妃娘娘所赐……”
老父强撑半身,每睹一物,面上皱纹愈深,眼中忧思愈重。良久,方沉沉一叹:“唉……莲子……”其枯指颤巍巍点向青瓷罐,“‘芯苦’‘质洁’,离蓬尤须深藏,方能自全。儿啊……汝今既离朝堂‘大蓬’,更当敛藏‘苦心’,莫露锋锷,授人以柄!此物贮于青瓷,正是‘青白自守’之诫!从今而后,行止端方,言思澄澈,务求无瑕可指,以全此身!”
喘息稍平,老父目光复落于徽墨:“此墨……取其‘万载不渝,千载留形’之喻!墨守成规,谨言慎行!白纸落墨,即成铁证;言行入眼,便为口实。归田之后,尤须‘惜墨如金’!莫议国是,莫涉朝局,莫结非类!纵使诗酒酬和,风月遣怀,亦当字斟句酌,务求经得千般推究!”
梁诗正闻之,字字如锤心。默然取过素面湘妃竹扇,指腹摩挲着凉骨斑痕,缓缓颔首:“父亲明鉴。竹本虚心,扇自空明。天暑摇之,可散郁气,亦消……心头杂芜。儿省得,从今往后,当知‘收敛’,当悟‘放下’。扇若合……”言至此,“嗒”然一声轻响,素扇利落收束,扇骨紧束如直竹,“便作无字直竹,最是安稳。但为‘闲云野鹤’,此心廓然无物,方是长久之计。”
老父视儿手中合拢素扇,复观青瓷莹白莲子、黑檀沉黯徽墨,目中最后一点微光尽黯,惟余深忧与怆然,喃喃道:“廓然无物……廓然无物……谈何易哉……”语未竟,又是一阵撕心裂肺,似欲将满腹忧惧尽数呕出。
梁诗正急置扇奉药,然捧盏之指,寒凉彻骨。窗外竹影婆娑,飒飒之声入耳,竟似金戈铁马,砭人肌髓。
至此,梁诗正谨遵严训,杜门谢客,屏绝交游,每日只在沉疴病榻前承欢色养,或于静僻书斋中默坐焚香,将那满腹经纶、半生宦海浮沉,尽数锁入湘妃竹扇的素白之中,只作个不知不识、莳花种药的田舍闲翁。庭院深深,竹影筛风,倒也隔绝了外间惊涛骇浪。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未几时,便闻得旧日僚属富勒浑,蒙皇上简拔,新授了浙江按察使之职,掌一省刑名。甫一抵任,诸事未及料理停当,竟先备了厚礼,亲至梁府别业‘问安’。
彼时细雨廉纤,梁府门庭萧索。富勒浑一身簇新五品白鹇补服,由管家引着,穿过几重垂花门,步入梁诗正日常起居的‘听雨轩’。轩外数竿修篁,经雨濯洗,翠色欲滴;窗下芭蕉舒卷,承着檐溜,清响泠泠。
“梁公!晚生富勒浑,特来请安!”富勒浑满面堆笑,声如洪钟,一揖到地。他目光如炬,在梁诗正清癯的面容上细细巡梭。
梁诗正身着半旧青布直裰,方临牖听雨。闻声转顾,讶色微动,旋即化作温煦笑影,已伸手欲虚扶:“哎呀,是富臬台!快请起,折煞老朽了。臬台新膺重任,案牍劳形,百事待举,何劳玉趾亲临蜗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