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六 作品

第225章 天语乍收千仞止,朱砂勒破砚池寒(权谋线)(第2页)

富府签押房内,炉香袅袅。富勒浑接过书轴,徐徐展卷,心下不由暗喜:“他竟亲书楹联相赠!梁养仲啊梁养仲,说什么‘宁可焚稿断简,不可轻书浪墨’…今日观之,你这玄甲老龟,终是探首,一嗅俗世饵香了!”

富勒浑指节轻叩檀案,眸中精芒微烁,似已窥破玄甲之下,寸隙初开。遂决意趁热淬火,将试探之弦再紧一分。正焦灼思忖以何物为引,忽闻府门外马蹄声碎,尘烟微扬——岭南八百里加急贡到的荔枝抵杭了!

此物非同凡品,乃岭南离枝之实,快马昼夜兼程,换马不换人,方得在色香未损之际飞递入杭。管家捧入时,那整筐荔枝犹裹着岭南水汽与驿路风尘。富勒浑亲启验看,但见青枝翠叶间,累累垂缀的果实如彤云聚拢,颗颗饱满圆润,绛红薄壳经长途颠簸,已微微绽裂,半褪未褪,恰似美人慵起轻解罗衣,露出内里凝脂玉肌,莹然生光,水润欲滴。馥郁甜香混着冰气丝丝逸散,沁人心脾,满室暑气为之一清。其珍罕处,真真贵逾黄金!

他立时屏退左右,亲手于筐中拣选最上品‘糯米糍’一盘。命人取来新织冰纨,层层裹覆于水晶冰鉴之上,再将这盘珍果小心翼翼安置其上。冰纨遇寒析珠,更衬得那荔枝红白分明,恍若瑶池仙品。

复取过一张洒金素笺,提笔濡墨,字斟句酌,写下一行端楷:「伏暑熏蒸,谨奉岭南丹实,聊佐冰案。伏惟珍摄。」

梁诗正挥退管家,目光掠过冰鉴中红绡半褪、玉肌莹然生辉的‘岭南丹实’,复扫过其上洒金素笺‘伏惟珍摄’四字,面上温煦笑意倏然敛尽。珍果未动,只负手踱至槛窗,凝望庭中烈日下蕉叶蔫垂,背影僵直。

冰纨朦胧,难掩其秾艳芳馨。此等八百里加急贡物,督抚尚难轻得,富勒浑竟假‘故旧’之名,频遗于己这赋闲之身!

一股被辱弄的冰寒与怒意,自丹田直冲泥丸。梁诗正指节紧扣窗棂,青筋虬结如蟠螭。

“富勒浑!”此名在齿间反复碾磨,浸透刻骨鄙薄。“昔年户部值庐,尔不过一执簿趋庭之末吏!若非老朽念尔微勤,略施青目,尔焉能得窥臬司权柄?老朽在朝,夙夜匪懈,披沥肝胆,自问无愧君父!今避嫌归养,竟成尔辈眼中俎上之脔、献功之阶?!”

富勒浑那张堆砌谄笑的脸、那双鹰隼般窥伺的目,复又浮于眼前。

“小人哉!彻骨势利之中山狼!”

窗外蝉噪陡然尖利,如沸如煎,更添窒闷。梁诗正深纳一气,那沁甜荔香入鼻,反激得胸中烦恶翻涌。他阖目垂帘,强摄心神。

翌日侵晓,宿露未曦。富勒浑正对镜整冠,闻管家急报:“老爷,梁诗正梁大人亲至府门拜谒!”

富勒浑心头狂喜,几欲拊掌,忙不迭整肃袍带,疾趋出迎。

“哎呀呀!梁公!您贵恙初愈,溽暑蒸人,怎敢劳动玉趾?折杀卑职了!”富勒浑于滴水檐下长揖及地,满面堆着受宠若惊之色,亲自虚扶梁诗正臂弯入内。

梁诗正面色犹带三分病后清减,然气度从容,含笑摆手:“臬台屡赐珍物,冰藏远致,深情厚谊,铭感五内。今日晨气稍爽,特来面谢,兼观臬台新署气象。”

宾主于花厅水榭坐定,小奚僮奉上碧螺春并冰湃荔枝。梁诗正拈起一枚,指尖轻褪红绡,露出凝脂玉魄,慢品细啖,意态闲雅。赞道:“‘瓤肉莹白如冰雪’,东坡诚不我欺。臬台厚谊,老朽愧领。”

富勒浑笑道:“梁公雅赏,方不负此岭南绝品。”话锋顺势一转,带着追怀的暖意:“睹物思旧。见这荔枝,倒叫卑职忆起昔日在户部值庐,梁公秉烛批阅漕粮册籍,卑职侍立案旁,亲聆教诲的光景。犹记那年京畿大雪,炭贵如金,您竟将御赐的红箩炭分与卑职取暖……”

梁诗正面露感喟,搁下荔枝核,缓声道:“逝水如斯。彼时案牍劳形,赖诸君同心,方克艰难。回首都付云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