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六 作品

第229章 恩威俱是戮心刀,血痕深浅画宫墙

金玉妍正支颐冷榻,忽闻外间步履杂沓。小监隔帘急报:“圣驾将至!”陡惊,挣坐而起,疾声唤贴身侍立二婢:“速取菱花镜并香奁来侍妆!”

她揽镜凝眸,但见眉梢眼角,细纹暗横;双颊空陷,玉容尽销。纤手薄敷铅华,非惟无益增色,反衬底里枯槁。一股凄酸直涌心尖:韶光逐逝水,一去邈难追。镜里衰颜颓鬓,何堪承恩畴昔?

方自悲怆难抑,陡念及永珹、永璇,心坎骤如遭锥刺。强咽凄怆,勉力自振。乃临菱镜,数度牵唇——眼波欲转秋水盈盈,唇角期含温顺意,声气尤当似春莺含蜜,呖呖若春涧。

值此际,外间陡传太监尖亢的唱喏:“皇上驾到——”金玉妍急理钗鬓,略整罗裳,趋至门边,深深伏拜于地:“臣妾金氏,恭请皇上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着常服,徐步而入。目光掠过其俯伏之脊背,泠然一瞥,便径直越之,安然落座于上首梨木椅中。金玉妍心知生死荣辱系于俄顷,遂以手拄地,膝行数武,直至御座阶前,方屏息伏定,纹丝不敢稍动。

良久,上方传来皇上低沉之声:“金氏。”

“嫔妾在。” 她惶遽应声,语益低柔顺承。

“尔蛰居永巷,倏忽数载,”皇上徐启金口,目光如寒渊之水,落在其俯垂的发顶,“可曾于孤灯冷月、寒牖萧斋之中,深省己愆?昔日种种,是恃宠而骄,抑或秉性偏狭?朕置汝于此,非为绝恩,实冀汝洗心革面,涤尽乖戾之戾,复归冲和。此数载岑寂,可消磨汝几分浮躁之性?”

金玉妍闻此,百爪攒心,惶恐、委屈、希冀交煎。遽抬螓首,眸中清泪泫然欲坠,仰睐御座,声凄情切:

“皇上明鉴!臣妾自知罪孽深重,辜负圣恩,死不足惜。幽居永巷,形同枯木,心如死灰。然臣妾每一日、每一刻,何尝不痛彻心扉,追悔莫及?嫔妾所思所念,非关己身荣辱,实是无颜再见天颜,更愧对皇上昔日隆恩!漏永更残,唯对孤灯残魄,遥想天威圣表,追忆当年温言煦语,点滴恩泽,如沐春阳……皇上乃真龙天子,仁德泽被苍生,英明烛照寰宇,龙章凤姿,天日之表。嫔妾愚鲁昏聩,竟不知惜福守分,终铸大错,每念及此,寸心如割!今蒙天恩浩荡,得睹圣颜,嫔妾……嫔妾……”语至此处,泣不成声,珠泪涟涟,于薄粉颊上犁出两道清痕,“嫔妾只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报皇上再生之德!此心此情,天地共鉴!”

言罢,她微微侧首,露出颈项一线,带着无尽的自怜与试探,怯生生、颤巍巍问道:“只……只是臣妾幽禁日久,形容枯槁,想……想必已是颜色衰败,不堪入目了罢?皇上……可还……可还识得臣妾当年半分模样?”

皇上聆其哀泣颂扬之辞,面上沉静无波。待其语及容色,目光方凝驻于那脂泪狼藉的面庞。少顷,霜色稍霁:“容华之艳,譬犹镜花水月,岂能恒驻?朕鉴人美恶,首察其衷。昔尔心性躁戾,如珠陷泥淖,纵有容光,亦自晦黯。今观汝言悲涕切,眉宇间乖戾稍褪,足见悔悃之诚。此乃性灵复苏之征也。”

“‘慈怀生婉媄,心相本同源’,古语不虚。尔今若能持此澄明,尽去浮嚣乖张,复归温淑冲澹,则眉目自舒,气韵中和,容止渐复清嘉。内蕴辉光,何忧外相不彰?望尔好自省思,莫负朕今日一番训诲。”

龙目遂掠过殿中萧然,话锋陡转,“朕犹记,你昔年所舞《绿腰》,纤腰回雪,莲步凌波,颇有几分逸态。这数年寂寥,可还记得舞步否?”

金玉妍喜色几欲破涕浮颊。她慌忙叩首:“皇上垂念!嫔妾……嫔妾不敢一日或忘!虽久疏演练,然梦中亦常温习,唯恐生疏,有负皇上昔日青眼!”

未俟御音再落,已强撑羸躯,踉跄立起。褪素敝袍,显一身浆白旧裳,深纳一气,意欲振袂。

然数载摧折,骨立形销,气血早涸。甫一起势,足下便是一虚,身形摇晃如风中衰柳。勉力旋身,腰肢已不复当年柔韧,步态更显滞涩沉重。枯臂强擎,欲效当年‘流风回雪’之姿,却只余僵直颤抖。一曲未半,已是娇喘细细,香汗涔涔,昔时行云流水之韵尽化齑粉,唯余勉力支离之态,犹病鹤强舒残翎。

皇上端居上座,初时目含追忆,然睹其舞姿板涩,气息咻咻,意趣全无,龙眉不由微蹙。未待一曲终了,便抬手止道:“罢了。”

金玉妍如蒙敕令,登时瘫软于地,伏拜不起,惟余肩头因喘息与羞惭剧烈起伏。

皇上目注其瑟缩之背,终喟然一息,声渗几许倦悯:“好了,不必强撑。身子既已如此羸弱,便好生将养。朕与尔……来日方长。待你调养得宜,筋骨复健,再舞与朕观之亦不迟。”

夜色已浓,更漏声声,“朕今宵即于此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