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六 作品

第233章 腥锈缠鼻恍梅月,菱塘渔市耻痕烙

春婵款款蹲身,轻轻捧起魏嬿婉一双柔荑,拢于掌中。这一握,荣华富贵、尊卑名分,霎时如烟云消散。眼前人,非复那高高在上、执掌六宫的贵妃娘娘;己身亦非那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宫婢。时光仿佛倒流,恍惚间,竟仍是四执库中,两个伶仃无依的小女儿,寒夜更深时,瑟缩相偎取暖的光景。

她凝望着魏嬿婉苍白倦怠的容颜,眸中满是疼惜,心头如压千钧。半晌,方低低叹道:“唉,也是这腹中麟儿,来得忒不凑巧。目下和亲王心怀叵测,暗地里动作频频,谋逆只在旦夕,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主儿凤体贵重,原就……非承孕的吉时。”

春婵语声愈发哽咽,不觉眼圈微红,“偏生又在这要紧关头,将那金玉妍自永巷释出!奴婢每思及此,心如刀绞。若早知主儿已怀龙裔,便是拼却奴婢这条贱命,也定要亲赴那永巷幽暗之地,早早将那祸根了断,断不教她有一丝一毫兴风作浪、惊扰主儿凤体的机会!”

魏嬿婉眼波微漾,怜惜与超然并蓄。抬起素手,抚上春婵腮颊,轻轻摩挲,似欲拂去那惊惶哀愁。

“痴儿,何作此语。你我行来,步步荆榛,何曾得‘合时宜’二字?这九重宫阙,泼天富贵,瞧着是锦天绣地——那真舒坦处,却是棺中枯骨才有的。”

她收手拢袖,意态从容,浑无惧色。

“莫为我悬心若此。我素信,凡尘诸事,福祸相倚,顺逆相生,加诸我身者,无非一劫一砺。天心虽渺,自有经纬,终是周全之意。”

“此子来去,皆是他缘我法。何须惶怖?欲成非常之业,原需‘行一步,观十步’之智。然则,更要紧者,是须悟彻:纵算尽十步之机,岂及风云之瞬息?要紧处,是胸中须有磐石之定,任那‘变’字当头,雷霆万钧,亦能担承无惧!此方为立身之根,成事之本。”

言毕,唇边忽绽浅笑,方才凛冽之气顿化春水温软,眼波微横,带了几分闺中私语般的亲昵,虚点春婵:“且盼着,若这腹中骨肉是个公主就好了。”

春婵忙拭泪痕,强颜道:“主儿福泽深厚,诞育龙裔,无论麟儿凤女,皆是天家祥瑞,奴婢们唯有欢喜叩祝。”

魏嬿婉闻之,却徐摇其首:“我与傅恒,皆欲得一易于拿捏的储君。可你道傅恒与我,就真乃同心?不过各怀机杼罢了。永璇究非我出,”她目光微垂,掠过自己腹部,“于傅恒观之,若得我腹中子为傀,方为最佳。”

“唯此亲儿,一旦落于他掌中,便是勒紧我咽喉的丝线,迫我安坐帘后,做个‘恭顺贤良’的摆设。”

“然则,昔年武曌,亦自才人微末而起,几经浮沉,终握神器,御极临朝。彼时,谁曾料一深宫妇人,竟有移星换斗之能?可见这乾坤之内,‘成例’二字,原为庸者所设。前人既能践此非常之道,焉知今人便不可踵其武,竟其功?”

魏嬿婉抚簪轻语:“吾心所属龙位大统者,唯见女儿而已。便是亲生骨肉,若阻吾志,少不得也送他往那黄泉路上走一遭。”

偏殿那厢,如懿的厉啸穿梁裂石,若困鸾泣血,震得殿宇嗡嗡。

魏嬿婉起身,纤指虚搭春婵腕上:“走罢,莫教皇后娘娘久候。再这般嚷下去,只怕那黄琉璃瓦,也要震作齑粉落下来了。

移步偏殿,但见微尘游走,如懿鬓松钗堕,凤眸赤红,犹自喘息未定。魏嬿婉恍若不见满室狼藉,莲步轻移,盈盈下拜:“臣妾请皇后娘娘安。今晨身慵贪眠,起晏累娘娘久候,惶恐无地,伏乞恕宥。”

她敛衽垂眸,辞气温驯,一袭素罗宫裙衬着小腹,似秋水涵空,娴静无波。这般气度,恰与座上披发嗔目之人,判若云泥霄壤。

如懿见她,面上狂澜倏敛,唇畔绽朵笑影,颊边筋肉微颤:“呵,令贵妃好定力,当真是‘高枕无惊’!安卧这般沉酣,倒似这九重深阙,只你一人怀过孩子。”

“当年孝贤皇后产育,苏氏狂言:‘落草不过须臾事,养大才是真章’。话虽粗鄙,细嚼来,倒有三分歪理。”如懿尾音拖曳如丝,金护甲缓缓刮过檀木扶手,锯木般刺耳,“妹妹膝下已有金氏二子承欢......可莫教人背后嚼蛆,道你亲疏有别,厚此薄彼。”

魏嬿婉螓首愈垂:“娘娘金玉良训,字字如雷贯耳,臣妾铭感五内。窃思仰赖娘娘洪福齐天、慈辉覆海,此胎必得承天之佑,平安落草,顺遂长成。沐娘娘福泽深恩,方不负皇上拳拳寄望,实乃臣妾母子滔天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