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六 作品

第267章 覆孝带重又落,人间悲欢一白混(太后临朝)

丧龙钟鸣。时值隆冬,彤云低垂,朔风卷地,吹得宫殿重檐下的素练翻飞如银蛇狂舞。紫禁城内外,白玉阶前,皆化作缟素乾坤,连枯枝老树亦裹素绢,恍若千树梨花开错了时节。

六宫嫔妃皆缟衣素裳,伏跪灵前,呜咽之声不绝。细观之,胭脂水粉早用冷霜雪水细细拭净,唯余残痕隐约于眼角眉梢。数位年轻贵人,持姜汁浸就的素帕拭目,顷刻泪涌如泉,哀声较那真心实意者反悲切三分。独历经数朝风雨的老太妃,闭目合十,枯槁面容无悲无喜,浑似一尊檀木雕成的古佛。

朝臣鹤立于丹墀之下,依品秩列班,人人垂首泣泪。然泪珠甫坠及补服前胸孔雀纹样,即被怀中暖炉烘得半干。几位阁老一面拭泪,一面以余晖暗窥乾清门方向,心下盘算新君登基后之进退升降。呜咽声中间或夹杂数声压抑咳嗽——原是几位老臣感了风寒,却不得不在冰天雪地中跪灵,竟将悲声化作实在的病吟。

蓦地一阵寒风掠殿宇檐角,摧折数根悬垂冰凌,跌落汉白玉阶,清响裂空。这声响在寂寂哀思间尤显铮然,惊得几个打盹小太监浑身战栗,忙不迭又逼出两行清泪。冰棱碎裂之声辗转回荡,若磬如笙,无端应和着远处四执库宫娥清扫雪道时,铁锹刮擦青砖的单调节律。一声声、一顿顿,不类哀乐,反似迎春序曲,悄没声地渗入循礼如仪众人耳中,在各自心底撩拨出千般心思。

这晚,魏嬿婉独坐养心殿,忽命进忠往内务府取来一柄琵琶。那琵琶以紫檀为轸,檀木为槽,颈曲如凤,弦光冷冷,弦上犹存一二未消的胭脂痕。

她披一袭莲青斗纹鹤氅,也不命人扫雪,竟自抱着琵琶步入庭中。但见琼瑶匝地,皓魄当空,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雪光映着宫灯,泛出幽微的蓝。她十指本不擅此道,只胡乱拨捻,那弦上便迸出几声嘶哑凄楚的音调,零零落落,似寒鸦泣夜,孤雁啼霜。

断续拼凑间,依稀可辨是《月儿高》的调子。只是弦涩指生,宫商错乱,时而如银瓶迸裂,时而如冰涧凝咽。一片枯叶被风吹落,恰沾在冰弦之上,随她颤指倏忽碎作数瓣。她却恍若未觉,犹自低眉信手续续弹,那弦音混着雪片簌簌之声,竟似将满天清寒都揉碎了,咽入五根冰弦之中。

此时月轮正升到飞檐戗兽之上,冷光浸着她半幅素袖,照见弦上金徽微微颤动,如泪凝欲坠。

苏绿筠悬了多年的那口气,终于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松了下来。那些不可告人的阴私勾当,那些每每于午夜梦回之际惊得她冷汗透衣的旧事,从今往后,再无人知晓,再无人追究了。

她忽然想起那把月琴——它还藏在钟粹宫偏殿最深的桐木箱笼里,上头压着几匹早已过时的宫缎,缎上缠枝莲纹黯淡如隔世之影。

她再次行至彼处。殿门久未开启,积尘簌簌而落,恍如下了一场陈年的雪。她独自推开那扇咿呀作响的雕花门,尘埃扑面而来,蛛网纵横暗结,仿佛推开的不是宫门,而是一扇沉甸甸的往事之扉。

墙角桐木箱底,静静卧着一把月琴。琴身积尘如絮,弦轸锈蚀斑驳,唯有琴首那枚螺钿镶嵌的玉兰,还在幽暗深处泛出一点微光,似旧时明月不肯沉沦。

她取出绢帕,细细拂去浮尘,抱琴入怀。

初时只闻涩滞之声,如泣如咽,似断还连;渐而指随心动,生涩的弦音竟渐渐拼凑出一阕几乎被遗忘的《鸥鹭忘机》。曲调支离断续,时而滞涩如凝云不散,时而疏朗如见月开霁。那曲中忘得失、绝机心的旷远意境,于今时今日,她才算真正懂得。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入虚空,如魂如魄,无觅无痕。她倦极阖目,额头轻轻抵住琴身,竟这般沉沉睡去。怀中月琴犹泛幽光,窗外冷月无声西沉。那口支撑她病体残躯、令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多年的气息,终于如一线檀香散尽,消弭在这寂寂深宫之中。

雪停,复又纷扬而下,落孝带,覆朝冠,缀真真假假泪珠,转瞬便将人间悲欢尽笼作一片混沌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