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且看今朝拔剑,谁是英雄(四)
第463章且看今朝拔剑,谁是英雄(四)
漠南草原北面深处,鸳鸯泊湿地外的一条浑浊的小河旁,水禽纷纷振翅惊飞而去。
朱友文翻身下马,生满红色虬髯的脸上神情很难看。他回顾马背,看着自己一战中夺来的十余柄晋军军将兵刃,反而愈发大怒,将之尽数狠狠掼在地。
周遭随行的将佐各自无言,有人欲言又止,有人颇为沮丧,亦有人于其中愤愤不平。
而环顾之下,一时之间,他身边竟只剩下不到千骑,带伤的人不少,战马口鼻喷着白沫,俨然是一路反复冲杀过来,疲惫到了极点。
朱友文推开左右,脸色难看的走到河边,掬起冰冷的河水狠狠泼在脸上。带着寒意的河水让他沾着血污的脸清洁了一些,亦使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许。他抬起头,硕大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南方天空下那几乎看不见、却能清晰感受到的浩荡烟尘。
按照萧砚之前的部署,钟小葵负责暗线奔走于阴山诸部之间,朱友文则亲率五千骑,一面依托幽州的补给线以及钟小葵自阴山诸部中巧取的军需,在李嗣源后路及整个漠南腹心游弋,利用机动之利,迫使李嗣源与河东方面断联,在这期间,更不断袭扰可能策应李嗣源的晋军侧翼与后队。
目的自是要让李嗣源这一部兵马成为诱饵,让晋国弃则不舍,援则一时调不动阴山诸部,只能消耗河东本地的有生力量,这便是萧砚所言的“放血”。
而李嗣源在期间用以换取主力东进的李存忠两千弃子,亦被朱友文杀的七零八碎,恐怕只有堪堪七八百骑向西逃窜,不过放李嗣源翻过炭山深入漠北本就是萧砚的既定部署之一,所以朱友文反而不惊反喜,准备直接堵死炭山一线,隔绝漠北与漠南,以待围点打晋军。
后面,晋军果然有大军出白道川,但根据情报所言,领兵者只是在李克用时期便声名赫赫的“史先锋”史建瑭及其麾下万骑,而其部在收拾了不听话的阴山诸部后,便一刻不停的东进策援李嗣源。
而作为应对,朱友文只是将主力分成数股,继续执行骚扰、断粮道、疲惫晋军的策略而已,自己则坐镇一处观察全局,意图等晋军疲惫混乱时再给予致命一击。
如此稳妥的安排本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且从阴山撤回来的钟小葵也有过谨慎提醒,言及晋国必发大军与阴山仆从军东进,需让南面妫州的怀来军与幽州居庸关时刻准备策应,让此战准备更加了一层保险。
但偏偏这一战,晋军主帅并非史建瑭,其人不过真的只是一个先锋而已。
亲提中军出塞的李存勖通过雷霆手腕再次整合了阴山诸部后,马上通过各种情报初步判断出了朱友文的部署和大致兵力。
对于这位鬼王真身,李存勖并未大意,他深知其人骁勇,但更知其刚愎。或者说,他从准备亲征开始,就已知道了该如何吃下朱友文这一支兵马。
故在此战之前,史建瑭便亲率本部万骑,强行冲击炭山几处隘口,作出意图拿下这座隔绝东面漠北的山脉之态,并通过数日的斥候交锋与小规模冲突,制造出了晋军急于突破的假象。
而作为史建瑭副手存在的高行周,则领一部精骑汇同阴山仆从军,以后者熟悉地利的优势,负责打击朱友文分散的各股骚扰部队,快进快出,亦不硬战,故双方战损虽然很小,但很快就打乱了朱友文节奏,使其不得不将各部重新聚集起来。以意图先正面打掉急于拿下炭山的史建瑭部,先使其无法立足,再配合后续自妫州、幽州增援的梁军,重新压制晋军,控制漠南腹心。
值此之时,李存勖虽还未露面,但史建瑭、高行周二将配合,却已成功吸引了朱友文主力的注意,并让他决意动用主力决战。
故双方很快爆发正面大战,不过在大战当日,史建瑭部在炭山下几乎被朱友文主力打的势颓,但史建瑭作为鼎鼎大名的史先锋,亦也身先士卒,引得朱友文亲自下场参战。
而高行周部虽仓促加入战场,用以威胁朱友文侧翼,使得后者被迫调动预备役回援,但晋军万骑与朱友文五千骑在这炭山下混战,不管是有意还是确有其事,但总之在朱友文麾下的一千秦王义从尽数参战的情况下,前者却依然被后者打的抬不起头。
但就在战局明朗,朱友文自领百骑几乎要杀穿晋军前部,迫使高行周放弃猛攻朱友文侧翼退兵之际,自领七千骑自北绕道数百里的李存勖如同神兵天降,突然从朱友文侧后方杀出,而其人王旗一现,战场上的所有晋军更是士气大振,竟一揽颓势,反冲梁军。
朱友文猝不及防,后军更是瞬间陷入混战。如此局面下,任凭朱友文个人如何武勇超群,连斩数名晋军骁将,但麾下骑兵仍然阵脚大乱,反观晋军兵力、士气,甚至是位置都均占绝对优势。
而钟小葵眼见无法挽回,亦当断则断,死命劝阻住杀红了眼的朱友文,让他分散各部,才得以杀出重围。但因为南方被李存勖早已故意断绝,主力方才向西北退至这鸳鸯泊来暂时立足。
这一战,朱友文起初的损失就不算大,甚至完全可以打出很漂亮的战绩。因在战场的实际表现上,不论晋军是否是视敌以弱麻痹朱友文,还是意图用前锋拖住梁军,在事实上都确呈现出了颓势,朱友文麾下的四千幽州定霸都兼一千秦王义从的战术配合是半点问题都没有的。
但李存勖一参战,数百精锐直接血染沙场,主力直接被打散,且迟滞、疲惫晋军主力的战略意图完全失败,更让朱友文本人颜面大损,如何让他不恼
需知道,朱友文虽自知是个武痴,但早年亦随朱温南征北战,灭过吃人魔王秦宗权,败过朱瑾兄弟,便是在李克用手下也讨教过,兵法也是自认一等一的好不好
但冷静下来思索,他也不得不承认的是,李存勖此战利用自己的刚愎,并抓住自己前期分兵袭扰的弱点,先以史建瑭为正兵佯攻吸引,高行周为奇兵扫荡外围,其人则亲率主力“奇中之奇”进行斩首突击,也确实是半点问题都没有。
自己难道是因为被关了十几年,脑子不好使了不成
“看清楚了吗”朱友文蹲在河边,脸色阴沉的想了半天,倏然出声,声音嘶哑。
一名斥候将佐在其后抱拳,喘着粗气:“看清了,确是晋王李存勖,随将军直冲其人中军时,看得真真切切。”
而这将佐又与左右同僚对视一眼,复而又道:“当下,晋军已控制了炭山的主要隘口,李存勖也向北去了,后卫是高行周的部队,正在清理战场,并发动阴山诸部供以后应,监视我妫州、幽州。”
“好一个李亚子…”朱友文脸上的虬髯颤动着,一双虎目微眯。
忽然,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然的牙齿,竟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低沉压抑,继而越来越大,充满了狂放的亢奋,在空旷的河谷中回荡,惊起了更远处的鸟群。
“哈哈哈…好,好得很。够胆、真他娘的够胆。”朱友文猛地直起身,眼中扫视人群,之前的颓丧和愤怒一扫而空,只剩下狂傲的杀意和一种猎人终于看见最珍贵猎物的亢奋。
“他敢把脑袋当灯笼挂给本座看,这是根本没把本座放在眼里。以为突破隘口就万事大吉了做梦!他的人头,本座收定了!”
“传令。”他骤然沉脸,厉声喝道。
数名精悍的传令兵立刻上前。
朱友文语速极快,左右踱步:“你们,即刻飞传妫州怀来,告诉其部驻将,点齐其部所有能跑的马,带上十天的干粮,箭头有多少带多少,立刻、马上,北进到鸡鸣山等本座汇合。告诉他,押送补给的人马也到鸡鸣山,晚一刻,本座先砍了他。”
“另外,在遣人星夜兼程去居庸关。告诉守将赵德钧,本座不管他用什么办法,立即抽掉所有能打的骑兵,轻装疾进,与怀来部一并赶到鸡鸣山。并让他们立即飞传幽州、瀛洲,言小儿李存勖的脑袋就在前面晃悠。能不能拿下它,且看他们如何反应。并传夜不收幽州镇抚使付暗,令其监察各部,若有贻误战机者,杀无赦。”
“其余人。”朱友文翻身上马,“就地休整半个时辰,此地不能久待,马上准备集结各部南下鸡鸣山,沿着晋军的侧翼,将其盯死了,总有破绽可寻,李存勖小儿想过炭山,本座要让他回不来!”
恰在这连串命令分别派下之际,负责在后路收尾的钟小葵闻讯赶来,仔细听完一应命令后,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指挥使…”
朱友文猛地转头,目光审视的打量着钟小葵,有些不满:“讲。”
钟小葵深吸一口气,上前压低声音道:“李存勖主力尚强,我军新败,元气未复。即便汇合关内兵马,深入漠北追击其主力,亦是凶险万分,并难得战机。属下以为,不若趁其主力北顾,阴山空虚,上奏秦王,以联合易州、镇州并太行山各部,猛攻代北忻、代诸州。焚其粮秣,断其归路。此乃围魏救赵,攻其必救,既能解此战之败,亦合秦王‘耗其元气’之略,胜算更大…”
她说着,又小声提醒道:“秦王之意,我部终究是锁死白道川,袭扰迟滞,而非主动寻求与晋军主力决战,更遑论深入漠北……”
朱友文听完钟小葵所言,短暂沉默了会,旋即摇头道,“汝的计策很好,若在平日,本座或会思量。但今日不同。”
他指着北方,“李存勖的人头就在那里,这是他自己送到本座刀口上的。错过了这次,本座这辈子都得后悔。凶险万分本座打的就是凶险万分!成了,本座名震天下,败了…”他冷笑狂傲道,“本座就不可能再败。按本座说的办,速去传令妫州、居庸关,按计划集结,勿要多言!”
钟小葵无奈,深知朱友文性格,只能领命,但细思之下,朱友文此略未必就真的没有可行之处,且要想发动太行一线全面攻势,亦需中枢商议方可定下,分战场能影响的东西,或许很大,但漠南当下局势至此,却已然微乎其微。遂到了最后,钟小葵只是转身低声对一名夜不收吩咐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