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既寿永昌(二)(第2页)

他死死盯着张承业,猛的挺直腰板:“你张承业一生自诩唐臣,忠的是大唐天子,那秦王是何人?他是昭宗皇帝嫡长子,是正儿八经的大唐皇太子。而今秦王殿下扫平北疆,即将一统天下,光复的正是你心心念念的大唐江山。我等归顺秦王,效忠太子,重归大唐正朔,这怎么就是背主?怎么就是屈膝事梁?!这分明是弃暗投明,回归正统。你张承业难道要悖逆大唐太子,悖逆你效忠了一辈子的大唐正朔不成?!”

这番诛心之问,却是让殿内所有人都瞬间将目光聚焦在张承业身上,连李克宁都一时茫然起来。

而李存颢自认如此犀利一言,定能让张承业这阉人哑口无言,岂料后者非但不辍,反而沙声长笑起来,然后先是看着地面,复而眯眼盯着殿首。

“老夫此生,伺奉过四位君王”

张承业缓缓抬起手指,一下一下掰起来,“僖宗皇帝、昭宗皇帝、先王、殿下若说忠,当年朝中大乱,宰相让天子下诏诛杀各镇监军宦官时,老夫依托先王庇护苟且偷生,便再无资格说这个字,但这忠字,尔等更不配说!”

说完这一句,他目光才扫过李存颢,当下却并无太多鄙夷,唯馀一片平静:“不错,萧砚是昭宗血脉,是太子李祚。咸鱼看书惘 芜错内容他立志终结藩镇,澄清吏治,予民休养,其功业,其志向,老夫看在眼里,心中亦非全无触动。”

如此一言,让李存颢和殿中许多人都是一愣。

但他们还未反应过来,张承业又再度冷笑起来:“然而,忠义之道,岂是看谁势大,看谁功高便可随意改换门庭的么?!老夫伺奉先王,屡受先王托孤之言,大王更是老夫看着长大,辅佐至今。这份君臣之义,这份托付之信,早已融入老夫骨血,晋国,便是老夫最后的归宿!”

他用手指重重点在自己的胸膛上,看着李存颢的眼神分明有俯视之感。

“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更二夫,此乃立身之本。他萧砚纵有经天纬地之才,纵是光耀千古的明主圣君,那也自有他的臣子去效忠,非我张承业之主!老夫半生都是河东监军,死亦是河东孤魂。要老夫背弃先王托付,背弃大王信任,转投他萧砚麾下,纵然他有太子之名,纵然他有再造乾坤之功——”

张承业猛的吸了一口气,伸手弑过嘴角溢出来的鲜血,然后指着丹陛,平静道:“除非老夫今日,血溅此阶,魂断灵前。”

此番言语之下,莫说殿中俱受李克用与李存勖多年恩养的臣子了,便是李克宁都一时羞愤起来,而李存颢二人固然没脸没皮,却硬是不敢反驳张承业此话,以免让自己遗臭万年,此人反而得了流芳千古。

而当此之时,李克宁终究再无法装木头了,只得无奈出声:“张公,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王兄与存勖…大王若在天有灵,恐也不愿见你这般自损啊”

就在这时,郭崇韬从人群后走出来,其人脸色苍白,却只是对着张承业深深一揖。

“张公若不可言忠,天下又有何人可言?然张公,眼下

之势,非仅关乎一臣之节,更系河东百万军民之存亡。太原坚城,或可据守一时。然粮秣何来?援兵何在?士气已堕,人心尽散,秦王声震天下,檄文明发,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只恐我等一旦逾限,秦王兵锋所指,玉石俱焚之语,绝非虚言恫吓。”

郭崇韬长叹一声,只是看着同样悲凉不已的张承业道:

“张公,你为大王守节,青史必留丹心。然太原城破之日,这满城妇孺老弱,晋阳宫内外数万忠贞之士,还有大王待葬的灵柩…又将如何自处?难道要他们尽数殉了这已成绝路的‘忠义’吗?张公,还请三思”

李存颢二人眼看郭崇韬居然出声劝告张承业,俱是一喜,当即就要接口。

但就在这时,殿门再次被推开,殿中所有人齐齐望去,便见曹太后在两名宫娥的搀扶下,缓缓步入这方主殿。

而其人一身素缟进入此间,却是再次让李克宁坐立难安起来,忍不住起身就要劝一声,唯恐这位嫂嫂再次为了儿子主导朝局。

但看着曹太后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李克宁站起身后,尤豫了下,终究没有出声,只是迎下主位,不过曹太后却并未走向主位,只是停在丹陛之下,缓缓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李克宁和张承业身上。

“王叔,诸公。哀家一介未亡人,本不该干政。”

她的声音很轻,却不由让所有人都认真听起来。

“然国事至此,关乎满城生灵存续,关乎吾儿存勖身后之名。秦王肯将存勖尸身送归,依王礼殓葬确已是这乱世之中,难得的信诺。这份诚意,哀家…认了。”

“太后圣明!”李存颢、李存实等人几乎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脸上瞬间涌起红光,若非场合肃杀,几乎要欢呼出声。

曹太后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仿佛当他们是空气:“不过,诚意非善意。汴梁使者郑钰之言,哀家已尽知。期限之内不降,三军齐发,兵临城下。秦王不是在与我们商议,乃是最后通谍。是战?是降?关乎社稷存亡,关乎万千性命。这决择,千斤重担,骂名滔天,非比寻常。”

她停顿了一下,只是缓缓扫过那些低头缩肩、不敢与她对视的官员,最后再次看向李克宁。

“王叔身负留守之责,自当责无旁贷。然,若王叔与诸公皆不愿,或不敢,担此背主献土之千古骂名…”

曹太后长叹一声,那口气仿佛叹尽了殿中所有的空气,也叹尽了晋阳宫最后一丝属于沙陀王室的尊严。她环视着这片曾属于她丈夫、她儿子的基业,淡声道:“那便由哀家,这亡了夫、失了子的妇人,来签这降表。一切骂名,一切罪责,哀家,一肩担了。”

话音落下,殿内所有人齐齐抬头,复而尽皆失声。

李存颢、李存实二人当即狂喜,几乎要当场跪拜下去,口中连呼“太后圣明”、“太后慈悲”。他们身后那些早已动摇的官员,也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暗自庆幸终于有人顶下了这滔天的骂名。

当然,自有不少人的脸上亦是复杂难言。虽说安史以来,礼义廉耻早已被逐渐崩坏的世道踩在脚下,武夫更从来不讲究这些,但看着曹太后一介刚刚丧了子的妇人强撑此间,却是自然让人难免无地自容。

许多人不敢再看那素缟的身影,纷纷低下头去,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悲是愧。少数几位与张承业同样深受晋室厚恩的老臣,更是老泪纵横,以袖掩面,发出压抑的呜咽。

李克宁在曹太后话音落下的瞬间,脸色先是煞白,继而涨得紫红,如同被人当众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他几步抢到曹太后面前,竟是不顾礼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极度的尴尬、羞愧而变得语无伦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