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烟雨 作品

第184章 攻破西墙(第2页)

这是一种纯粹的、工业化的城市摧毁模式。其核心逻辑,就是用炮弹的消耗,来换取士兵生命的保全。亚琛,这座拥有上千年历史的君王之城,就这样,在美军的炮火下,被系统性地、一块一块地,夷为了平地。

战斗的最后几天,焦点集中在了市中心的奎伦霍夫酒店。这里,是威尔克上校最后的指挥部。此时,他手下的部队,已经弹尽粮绝,伤员躺在地上,得不到任何救治,只能在痛苦中哀嚎。

美军的心理战,也达到了高潮。飞机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散发着雪片般的劝降传单。巨大的扬声器,用标准的德语,一遍又一遍地,呼吁他们放下武器,保证给予他们人道的待遇。

威尔克上校,面临着一个军人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是遵从元首那不切实际的命令,带领自己的残部,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百分之百会全军覆没的自杀式战斗?还是违抗命令,拯救自己手下那几百名士兵的生命?

10月21日,他做出了选择。他正式向美军投降。亚琛,成为了第一个被盟军占领的德国城市。

当美军最终进入市中心时,他们发现,自己占领的,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死城”。曾经繁华的街道,被堆积如山的瓦砾所堵塞,到处是烧焦的坦克残骸和轰然倒塌的建筑。只有大约4000名平民,面容憔悴、眼神空洞地,从地窖和防空洞中,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这座君王之城,在现代战争的铁蹄之下,变成了一片冒着黑烟的巨大废墟。

这场战斗,深刻地揭示了战争末期,两种截然不同的“总体战”逻辑。纳粹的逻辑,是意识形态化的、非理性的。为了维护一个虚幻的象征,不惜牺牲一座城市和数千名士兵的生命,完全无视军事上的可能性。而美国的逻辑,则是工业化的、实用主义的。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己方的伤亡,不惜动用压倒性的物质力量,将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彻底地摧毁。

两种逻辑的碰撞,最终导致了亚琛的毁灭。这座城市,与其说是被“攻占”,不如说是被“消灭”了。

如果说亚琛之战,是一场发生在城市里的、看得见的、惨烈的绞肉战。那么,紧随其后,在亚琛东南方那片广袤森林里打响的战斗,则是一场看不见的、阴森的、吞噬灵魂的地狱之旅。

许特根森林之战的开端,并非源于某项宏大的战略计划,而是一次看似合乎逻辑的战术调整。然而,正是这次调整,却将美军,拖入了一场长达数月、且毫无意义的噩梦。

1944年9月中旬,当柯林斯将军的第七军,正沿着亚琛以南的“斯托尔贝格走廊”,向着鲁尔河高歌猛进时,第一集团军司令霍奇斯将军的目光,投向了其右翼那片广袤而阴暗的森林。

这片占地约50平方英里(约140平方公里)的许特根森林,对霍奇斯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潜在的威胁。这位深受第一次世界大战堑壕战经验影响的将军,对于自己暴露的侧翼,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病态的担忧。在他看来,这片茂密的、地形复杂的森林,是德军集结反击部队的理想场所。他总觉得,德国人会从森林里,突然杀出来,像一把匕首一样,狠狠地刺入他那被拉得过长的战线。于是,他下令,让第9步兵师,对森林的北部,进行一次有限的、试探性的攻击。其目的,仅仅是为了肃清森林里的德军,确保自己侧翼的通路安全。

就这样,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上,最血腥、最愚蠢的战役之一,以一个看似谨慎的、保护侧翼的战术行动,拉开了序幕。

然而,第9步兵师,很快就尝到了这片“绿色地狱”的厉害。在付出了4500人伤亡的惨重代价之后,他们仅仅向前推进了不到3公里。这惊人的、不成比例的伤亡交换比,为之后几个月的战斗,定下了一个极其不祥的基调。

10月下旬,当美军高层,将目光锁定在森林中的一个关键高地——施密特镇时,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诺曼·“荷兰人”·科塔少将指挥的第28步兵师。

这支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的、以红色梯形为师徽的“拱心石师”,在诺曼底登陆后,已经经历了一连串的苦战,士兵们早已疲惫不堪。现在,他们又被投入了这片该死的森林。

11月2日,他们的进攻开始了。士兵们,沿着一条名为“卡尔小径”的、泥泞不堪的林间小路,进入了森林的腹地。这条小径,是他们唯一的生命线。所有的补给、弹药和伤员的后送,都必须依赖于它。然而,这条小径,也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通往地狱的单行道。

德军早已从诸如400号高地这样的制高点上,用他们的迫击炮和火炮,将卡尔小径的每一寸土地,都进行了精确的测距和标定。

德军的炮弹,在高达约30米的、密不透风的冷杉树冠上爆炸,形成了战场上最恐怖的杀手——“树冠爆炸”。这种爆炸,会将灼热的、锋利的弹片和无数碎裂的木块,像暴雨一样,从天而降,覆盖地面上的一大片区域。对于本能地卧倒寻求掩护的步兵来说,传统的散兵坑,几乎毫无作用。因为死亡,是从你的头顶上来的。

当时作为战地记者的着名作家欧内斯特·海明威,后来将这场战斗,形容为“带有树冠爆炸的帕斯尚尔战役”(一战中最残酷的泥潭之战),以此来比喻其无与伦比的残酷性。

地形本身,就是最可怕的敌人。陡峭的峡谷、遮天蔽日的密林、没完没了的冰雨和几乎能淹没膝盖的烂泥,让坦克和车辆寸步难行。潮湿阴冷的环境,让无线电也频繁失灵,使得各个单位,经常陷入与上级失去联系、孤立无援的境地。

在短短几周之内,第28师,几乎被打残。伤亡人数,超过了6000人。整建制的指挥链,被彻底摧毁。当幸存者们被撤下火线时,个个眼神呆滞,面无表情,饱受着战斗疲劳(今天我们称之为ptsd)和“战壕足”的折磨。

因为他们的师徽,是一个红色的梯形,士兵们自嘲地,给自己的部队,起了一个新的、令人心酸的绰号——“血桶师”。

然而,盟军的高层,并未就此罢手。他们似乎是跟这片森林杠上了。11月中旬,雷蒙德·巴顿少将(不是那个着名的乔治·巴顿)的第4步兵师,被派来接替几乎被打垮的第28师,继续这场看似毫无希望的进攻。

我们的视角,可以跟随查尔斯·“巴克”·拉纳姆上校指挥的第22步兵团。我们可以通过技术军士乔治·摩根的声音,来感受士兵们当时的绝望:

“那片森林,是个打仗的、他妈的鬼地方……你根本找不到所有战友的尸体,他们就留在了那儿,烂在泥里,提醒着那些往前冲的弟兄们,他们可能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这是一场纯粹的、没有任何战术技巧可言的消耗战。美军每向前推进两码(约1.8米),就要付出一名士兵伤亡的代价。在连续18天的战斗中,拉纳姆上校的第22步兵团,伤亡2773人。伤亡率,高达其满编人数的85%。

这场战斗,也暴露了当时美军人员补充系统的致命缺陷。缺乏经验的新兵,被一个一个地,单独补充到前线的连队里。那些幸存下来的老兵们,甚至懒得去记这些新兵的名字,因为他们很可能,在几个小时之后,就会阵亡。

这种机械的、毫无人性的“添油战术”,虽然在纸面上,维持了部队的编制人数,却严重地削弱了部队的战斗力和凝聚力,并彻底地、系统性地,摧毁了士兵们的士气。

许特根森林,不仅仅是一片难行的土地。它成为了一个能够抵消现代战争所有优势的特殊战场。它让盟军强大的空中力量,无从发挥;让装甲部队,深陷泥潭;让炮兵的支援,变得困难重重;甚至,让最基本的无线电通讯,都时常中断。

它将世界上最现代化、最机械化的军队,硬生生拉回到了最原始、最残酷的、一战式的步兵对决之中。在这场对决里,隐蔽的、熟悉地形的防御者,拥有天然的巨大优势。而进攻者,则只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填平每一道沟壑,去砍倒每一棵挡路的树木。

这场战斗,对士兵心理的侵蚀,是全方位的。持续的阴冷潮湿、密林中永恒的昏暗、看不见的敌人、来自树冠的随机死亡威胁,以及遍布林地、因为战斗持续而无法收殓的、战友们那已经腐烂的尸体,共同构成了一个极端高压的心理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