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守望莱茵
上一回咱们说到,盟军在经历了“市场花园行动”那场代价高昂的失败后,彻底陷入了后勤危机。进攻的锐气被钝化,整条战线就像一辆没油的跑车,在德国边境前无奈地趴了窝。而就在盟军为补给“堵车”而头疼不已的时候,德军在防守大师莫德尔元帅的指挥下,奇迹般地稳住了阵脚,依托着那条破败的“齐格菲防线”和崎岖的地形,重组起一道坚韧的防线。
紧接着,盟军为了敲开德国的大门,一头扎进了两场血腥无比的绞肉机战役。第一场,是在德国古都亚琛的巷战。美军为了减少伤亡,采取了“美式战术”——用压倒性的炮火,将这座千年古城一块一块地夷为平地,最终拿下一座燃烧的废墟。第二场,则是在亚琛东南方的许特根森林。在这片被士兵们称为“绿色地狱”的战场上,盟军强大的技术优势被地形完全抵消,精锐部队被拖入了一战式的、毫无意义的消耗战,付出了数万人的惨重伤亡,却几乎一无所获。
这场森林里的噩梦,不仅耗尽了美军几个王牌师的鲜血,更致命的是,它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牢牢吸住了盟军高层的全部注意力。他们像输红了眼的赌徒,不断向这个无底洞里投入兵力,却浑然不觉,就在他们侧翼那片被认为“平静得可以用来练新兵”的阿登山区,一场足以颠覆整个西线战局的巨大风暴,正在悄然酝酿积蓄。
1944年12月16日,凌晨5点30分。
笼罩在阿登森林上空的、死一般的寂静,被一声撕裂天际的巨响彻底打破。紧接着,仿佛是地狱的大门被猛然踹开,成千上万发炮弹发出令人胆寒的呼啸声,从天而降。从灵活的81毫米迫击炮,到能发出女妖尖啸般的“内贝尔”多管火箭炮,再到能让大地都为之颤抖的巨型铁道炮,德军沿着160公里长的前线,发动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性的炮火准备。
驻守在施内费尔山区的美军第106步兵师,一群刚刚抵达欧洲没多久的“菜鸟”,被这突如其来的钢铁风暴彻底打懵了。那些覆盖着原木的深邃散兵坑,在最初的轰炸中为他们提供了一点可怜的保护,伤亡尚算轻微。然而,真正的恐怖,才刚刚开始。
炮火刚刚向后延伸,数百道探照灯的光柱便猛地刺破了黎明前的浓雾和风雪,将美军的阵地照得如同白昼。这些光柱被云层和雾气反射,形成了一片诡异的、令人目眩的人造天光,让那些从掩体里探出头来的美国大兵眼花缭乱,几乎变成了睁眼瞎。
就在这片混乱与目盲之中,德军突击部队在坦克引擎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掩护下,如幽灵般从森林中涌出,发起了猛烈攻击。惊慌失措的美军士兵们,许多人甚至是穿着睡衣从睡袋里被踹醒的,冲出掩体,却发现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通讯线路在第一轮炮击中就被炸得七零八落,师级指挥官艾伦·琼斯少将和他的下属们,从头到尾,都没能有效地掌握和控制住自己的部队。
恐慌,纯粹而非理性的恐慌,如同野火般在雪地里蔓延。一名美国记者后来描述道:“德军突破我军防线达80公里,他们涌向突破口,就像洪水冲进被炸开的堤坝一样。而美国人则沿着所有道路向西拼命逃跑。”
对于那些驻守在这片被他们戏称为“幽灵战线”上的美军而言,地狱降临了。这是美国陆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规模最大、也是最血腥的一场战役的开端。阿登战役,或者说,更为人所知的“突出部战役”,就这样以雷霆万钧之势,拉开了序幕。
选择阿登地区本身,就是一次心理和战略上的故技重施,一次对1940年那场震惊世界胜利的完美复刻。盟军最高司令部普遍认为,这片森林密布、道路稀疏的地区“不适合装甲部队大规模作战”,理所当然地将其视为一个“平静的战区”。这种判断,并非一种被动的假设,而是盟军兵力部署策略中的一个主动环节。他们放心地将这片区域用作修整在许特根森林被打残的部队和锻炼毫无经验新兵的“育婴堂”,防线因此也拉得极长,兵力稀薄得可笑。
然而,阿道夫·希特勒,这位德国的三军总司令,前德国“陆军下士”,恰恰看透了盟军的这种心理。他清楚地记得1940年那次通过同一地区的辉煌胜利,并深刻地理解到,盟军最大的弱点并非战术上的,而是心理上的——他们固执地认为,一个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德国,既没有意愿,更没有能力,去重演一次如此大胆的豪赌。因此,当攻击真的来临时,最初的冲击不仅仅是战术上的奇袭,更是对盟军整个战略基本盘的彻底颠覆。这种颠覆,极大地放大了德军突击所带来的恐慌和效能。“幽灵战线”这个名字,最终成了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直接导致了希特勒所利用的、那个致命的弱点。
在德国最高统帅部的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阿道夫·希特勒,一个身躯日益衰败的独裁者——他身形佝偻,面色苍白浮肿,双手不停地颤抖,不得不依赖着一整套药物鸡尾酒疗法来维持精力——却展现出一种钢铁般、近乎妄想的意志。
他向在场的将军们,揭示了一个宏大到近乎疯狂的计划,代号“莱茵守望”。这个计划的目标简单粗暴:以雷霆之势,一举突穿盟军在阿登的薄弱防线,强渡马斯河,然后像一把烧红的镰刀,向西北方向猛地一挥,直捣盟军至关重要的补给港口——安特卫普。希特勒相信,此举能将盟军的战线一分为二,包围并歼灭在北方的所有盟军集团,并最终迫使那个他眼中“不自然”的英美联盟,缔结一份对德国有利的和约。
这份计划,是以“元首命令”的形式下发的,上面有希特勒亲笔签署的批注:“不得更改”。这道命令本身,就扼杀了德军赖以成名、引以为傲的“任务式战术”传统——那种赋予前线指挥官根据战场实际情况,灵活决策的权力。
西线总司令,德高望重的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陆军元帅,在听完计划后,整个人都“目瞪口呆”。他深知,对于这样一个“极端雄心勃勃的计划”而言,德国现在手里这点兵力,实在是“太少了,太少了”。他和B集团军群司令,那位防守大师瓦尔特·莫德尔陆军元帅,一同提出了一个更为稳妥、也更为现实的替代方案,即所谓的“小方案”:在亚琛附近发动一次有限的攻击,旨在包围并歼灭一部分美军,打一个局部歼灭战,提振一下士气就行了。
那希特勒能听吗,结果被希特勒断然拒绝。
莫德尔元帅的反应更为激烈。据称,他曾私下对汉斯·克莱勃斯将军咆哮:“这个计划连一条该死的腿都站不住!”并补充道,“你可以告诉你的元首,莫德尔绝不会参与其中!”(当然,他最后还是参与了)。即将指挥核心突击力量——第5装甲集团军的哈索·冯·曼陀菲尔将军,同样认为该计划不切实际。他对希特勒糟糕的身体状况印象深刻,私下里认为他就是一个“病人”,其决策已经脱离了军事现实。
面对将军们普遍的质疑,希特勒的反驳,并非纯粹基于军事逻辑,而是充满了历史的宿命感和心理战的考量。他不停地援引两个世纪前,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在七年战争的绝境中,发动奇袭并最终扭转战局的历史典故。他一遍又一遍地,向将军们重复自己1940年在同一地区的辉煌胜利,坚信一次出其不意的大胆奇袭,就足以粉碎那个他眼中“由资本家和布尔什维克组成的、脆弱而不自然的”英美联盟。
这次策划的过程,彻底暴露了德国指挥体系的根本性崩溃。它不再是一场理性的战略对话,自从1944年7月20日,那场针对他的刺杀阴谋之后,希特勒对国防军的传统军官团,充满了病态的猜忌与不信任。这种不信任,直接导致他绕过了像伦德施泰特和莫德尔这样经验丰富的陆军元帅,亲自掌控并微观管理整个行动的每一个细节。
计划的僵化性——那句“不得更改”的批示——正是这种不信任的直接产物,它剥夺了德军几个世纪以来赖以成功的战术灵活性。此外,希特勒对党卫军的偏爱,在资源分配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作为主攻力量的、由党卫军上将赛普·迪特里希指挥的第6党卫军装甲集团军,被授予了最好的装备和最宏伟的目标(直取安特卫普),这更多地反映了政治上的偏袒,而非纯粹的军事考量。
这一切,最终造成了一种致命的局面:负责执行计划的将军们,从一开始就对它毫无信心。他们被迫去执行一个他们内心深处认为是“自杀性任务”的计划,这对最高层的士气和决心,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打击。
为了支撑起这场最后的豪赌,第三帝国刮地三尺,集结了一支成分极其奇特的军队。这支军队的构成,本身就充满了巨大的矛盾:一方面,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全新的“虎王”重型坦克和经验丰富的党卫军装甲师;另一方面,则是那些被称为“国民掷弹兵”的、由“老弱病残”仓促组建的步兵师。
人力资源的枯竭,迫使德国采取了极端的措施。在7月20日事件后接管后备军的党卫军领袖海因里希·希姆莱,像一个疯狂的会计,想尽一切办法搜刮账本上的最后一个人头,最终为阿登攻势凑齐了约45万人的纸面兵力。志愿兵的年龄下限降到了16岁,而征兵年龄的上限则提到了60岁。大量富余的德国空军地勤和海军人员,在经过短暂的步兵训练后,被直接转入陆军。伤兵的康复期被大大缩短,甚至连非核心工厂的工人都被抽调出来,发给他们一支步枪,送上了前线。
这些新兵,被编入了所谓的“国民掷弹兵”师。这些师团,是标准步兵师的“经济版”,员额严重不足,但为了弥补经验的匮乏,配备了大量的自动化武器,如革命性的stg 44突击步枪。然而,武器终究无法取代训练和士气,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缺乏实战经验的新兵。
攻势的矛头,则是由从东线抽调回来的、经验丰富的国防军装甲师和武装党卫军师组成。他们被优先配发了新生产的坦克和装备。即便如此,即便是装备最好的师,其车辆的保有量,也往往只有编制的80%。后勤保障更是一场噩梦——一个师里,竟然有多达六十种不同型号的机动车辆,这让修理和零件供应变得几乎不可能。而负责在南翼进行防御性牵制的第7集团军,在最初的计划中,甚至没有分配到一辆坦克。
然而,整个宏伟计划最致命、最无可救药的弱点,在于燃料。
盟军持续的战略轰炸,已经将德国的合成燃料工业,炸成了一片废墟。德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为这次攻势仅仅储备了约2000万升的汽油。这个数字听起来很多,但对于一支庞大的装甲集团来说,只够维持大约六天的激烈战斗,并且,这远远不足以支撑装甲部队一路风驰电掣地打到安特卫普。
因此,整个计划的成败,完全寄托于一个巨大的、近乎天真的赌注之上:必须在进攻的途中,完整地缴获盟军的大型燃料库。这便是整个“莱茵守望”计划的“阿喀琉斯之踵”。
果不其然,在战斗开始的第一天,这些“老弱病残”组合就在美军的防线前举步维艰,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延误。这种延误,引发了一场灾难性的连锁反应:精锐的坦克部队,在原地动弹不得,白白地消耗着油箱里比黄金还宝贵的燃料;宝贵的奇袭时间被一分一秒地浪费掉,给了盟军喘息和反应的时间;整个僵化死板的进攻时间表,从一开始就被彻底打乱了。这支军队的构成,从根本上,就与其被赋予的、那雄心勃勃的使命,背道而驰。
当德军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他们的致命一击时,盟军最高司令部,却集体沉浸在一种危险的、近乎愚蠢的自满情绪之中。这是一个关于傲慢、错误分析和被选择性忽视的警告信号的、充满了戏剧性讽刺的故事。
盟军内部,普遍弥漫着一种乐观到冒泡的情绪,认为德军已经被彻底打败,再也无力发动任何大规模的攻势。阿登地区,被他们轻蔑地视为一个“育婴堂”,一个可以用“非常薄弱”的兵力,来守备的“平静地区”。这种过度自信,导致了一系列灾难性的误判。
战后,美国第12集团军群司令奥马尔·布拉德利将军,试图将责任归咎于情报失误,声称盟军过分依赖“超级机密”情报,而德军因为更多地使用了安全的陆地通讯线路,导致uLtrA的情报源枯竭。然而,这是一种过于简单化的解释,掩盖了更深层次的、系统性的失误。事实上,在进攻发起前,指向德军真实意图的警告信号,像小山一样堆积在盟军情报官的案头,但都被他们一一忽视,或进行了错误的解读。
“魔术”情报:通过破译日本的外交密电,盟军早在1944年9月,就截获了日本驻德大使大岛浩,发回东京的报告。报告中,明确引述了希特勒的言论,他意图“在西线发动一场大规模攻势,以扭转战局”。
第6装甲集团军的动向:盟军情报部门,完整地追踪到了这支强大的党卫军装甲集团军的组建全过程。他们知道,这支部队被交给了以进攻能力着称的党卫军上将赛普·迪特里希指挥,并观察到它正在向莱茵河以西秘密集结。12月10日,该部队突然实施了彻底的无线电静默——这是一个“典型的、教科书式的攻击前兆”。
德国空军的集结:盟军侦测到了德国空军代号为“战斗机集结”的行动,其进攻意图不言而喻,但同样未引起足够的警惕。
前线的报告:一些保持着警惕的下级军官,如第28步兵师的乔·索亚上尉,不断向上级报告,说在夜里能清楚地听到森林对面传来重型装备移动的、沉闷的轰鸣声。但他的担忧,被上级轻描淡写地打发了:“不可能,这里是平静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