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维斯瓦河的雷霆
上一回咱们说到,在1944年的凛冬,希特勒孤注一掷,将他最后的精锐装甲预备队,全部砸进了西线的阿登森林,企图重演1940年的辉煌,一举将盟军赶下海。这场被称为“突出部战役”的豪赌,在最初确实让盟军大吃一惊,手忙脚乱。但在美军于巴斯托涅和圣维特等关键节点的顽强坚守、巴顿将军那堪称奇迹的战略大挪移,以及天气放晴后“雅宝”们(盟军战斗轰炸机)遮天蔽日的空中打击之下,德军的攻势最终被彻底粉碎。
这场失败,对第三帝国而言是致命的。它就像一个输光了本钱的赌徒,在最后一把牌局里,押上了自己仅存的房子和地契,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化为乌有。德国在西线的最后一点进攻能力,被彻底耗尽。
然而,这场在西线吸引了全世界目光的血腥大戏,却无意中为东线一场规模远超于此、也更具决定性的风暴,创造了完美的条件。正当希特勒将他所有的注意力,和他最后能打的几张牌,都投向西边时,他完全忽略了,在他东边那片看似平静的冰封雪原上,苏联红军这头巨熊,已经悄然举起了它那足以拍碎一切的巨掌。
从1944年夏末的“巴格拉季昂”行动结束,到1945年1月的这四五个月里,东线的维斯瓦河前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死一般的沉寂。这种相对的平静,并非德国国防军恢复元气的标志,而是一个致命的幻象,它掩盖了德军在战略上的彻底破产。
然而,这种表面的稳定,却让远在柏林地堡里的最高统帅部,产生了一种极其危险的错觉。他们天真地认为,东线已经被暂时稳住,可以放心地抽调最后的精锐力量,去西线发动那场阿登战役的豪赌。
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片沉寂的真相是,苏联红军正在进行一次精心策划的、战争史上规模空前的行动暂停。斯大林和他的元帅们,正在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像一个勤劳的蚂蚁帝国一样,夜以继日地将海量的兵员、坦克、火炮和堆积如山的物资,通过脆弱的铁路网,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他们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那雷霆万钧的最后一击,积蓄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德军领导层对这种沉寂的灾难性误读,将他们自己,稳稳地引向了最后的战略绝境。这片宁静,不是暴风雨后的平静,而是海啸来临前,那令人不安的、诡异的退潮。
更深层次的危机,在于德国战争机器内在的、无法调和的矛盾。尽管面临着盟军日夜不停的战略轰炸,德国的军工生产,在阿尔伯特·施佩尔的领导下,在1944年末期依然创造了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生产记录,例如在9月份,一个月就生产了3000架战斗机。
但这,只不过是徒劳的垂死挣扎。这些崭新的武器,很多时候,根本无法发挥任何作用。盟军的轰炸,已经将德国的合成燃料工厂炸成了一片废墟,导致了灾难性的石油短缺。没有燃料,坦克无法开动,飞机无法起飞。与此同时,前线那如同黑洞般巨大的人员伤亡,使得经验丰富的老兵,几乎消耗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仓促征召、训练严重不足的“人民掷弹兵”和十几岁的少年。在1944年的最后四个月里,德国征召了超过150万新兵,但他们大多被用来组建新的、虚有其表的师级单位,而不是补充到那些真正久经战阵的部队中去。
这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悖论:一个拥有着先进武器,却无法有效使用的军队。德军有枪,却缺少能熟练使用它们的人;有坦克,却缺少能熟练驾驶它们的老兵和能够驱动它们的燃料。
战争的胜负,从来不仅仅取决于武器装备的优劣,更取决于人、后勤和最高领导层的智慧。在这三个关键的方面,苏联红军,都已占据了无可争议的、压倒性的优势。东线德军这头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巨熊,正无力地趴在深渊的边缘,等待着那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推。
在维斯瓦河东岸的森林里秘密集结的苏军士兵,只要天气晴朗,他们就能隔着宽阔的河面,望向西岸。他们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沉默的死亡之城。华沙,这座曾经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波兰首都,此刻只剩下残垣断壁和无声的废墟。
1944年夏末秋初的华沙起义,是理解1945年1月苏军攻势的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充满血腥味的背景。它不仅仅是一场军事悲剧,更是一场极其复杂的政治博弈,其结果,深刻地影响了战后波兰,乃至整个欧洲的命运。
这场起义,由效忠于伦敦波兰流亡政府的“国家军”领导。他们计划在德军败退、苏军即将兵临城下之际,依靠自己的力量,解放自己的首都。这是一个极其大胆、也极其悲壮的计划,其核心目的,是向全世界,特别是向斯大林本人,高调宣示:波兰有能力自我解放,其合法的统治者在伦敦,而非莫斯科。然而,这次起义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悲剧色彩,因为它并未与即将抵达城下的苏联红军,进行过任何有效的协调。
对于斯大林而言,这场突如其来的起义,既是一个小小的麻烦,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解决心腹大患的机会。在他的战后世界蓝图中,波兰必须是一个由苏联牢牢控制的、友好的社会主义“卫星国”。而那个意识形态上忠于西方资本主义阵营的波兰国家军,正是实现这一宏伟目标的最大障碍。
没有了苏军的支援和盟军的有效补给,华沙起义者的命运,已经注定。经过长达63天的、惊天地泣鬼神的英勇抵抗,起义最终被德军残酷镇压。随后,被激怒的希特勒,下达了对华沙进行报复性摧毁的命令,大约85%的城市建筑,被德军工兵用炸药和火焰喷射器,系统性地夷为了平地。
1944年的圣诞节前夜,德国陆军总参谋长海因茨·古德里安上将的专列,驶抵了位于陶努斯山脉的“鹰巢”——希特勒的西线大本营。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用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军事现实,去对抗元首那已经燃烧到疯狂的幻想。这次会面,以及随后几周内的一系列激烈争吵,构成了第三帝国末日来临前,其最高指挥层内部,最后也是最绝望的一次挣扎。
古德里安的黑色公文包里,装着一份由莱因哈德·盖伦将军领导的“东方外国陆军处”提交的、长达20页的情报评估报告。这份报告,用冷静而客观的数字,描绘了一幅令人不寒而栗、脊背发凉的画面:苏联红军在维斯瓦河前线,集结了人类战争史上空前强大的兵力。
盖伦手下的分析师们,精确地指出,苏军在总兵力上,对当面的德军,拥有5比1的压倒性优势。而在苏军即将发起主攻的几个关键突破地段,这一比例更是达到了惊人的:步兵11比1,坦克7比1,火炮和迫击炮20比1。
这是一个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军事指挥官,都无法忽视的、死亡的警告。
古德里安将这份报告,呈现在希特勒的面前,几乎是以哀求的口吻,恳求他立刻停止在西线那场已然失败的阿登攻势,并将宝贵的装甲部队,特别是赛普·迪特里希的党卫军第6装甲集团军,立刻调往东方,以应对这场迫在眉睫的灭顶之灾。他还再一次请求,将那支被遗忘在拉脱维亚的库尔兰口袋里、拥有30个师精锐兵力的北方集团军群,通过海路紧急撤回,以加强本土的防御。
希特勒的反应,是火山爆发般的暴怒和彻头彻尾的否定。
他挥舞着拳头,指着报告上那些精确的数字,对着古德里安咆哮。据古德里安后来心有余悸地回忆,希特勒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太阳穴上青筋暴起,眼睛仿佛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他将这份凝聚了德国最优秀情报分析师心血的报告,一把甩在桌上,斥之为“自成吉思汗以来最大的骗局!”(也不知道成吉思汗招谁惹谁了)。
他拒绝了古德里安的全部请求:阿登攻势必须继续打下去;库尔兰的部队一个也不准撤退;而那支宝贵的第6装甲集团军,则要被派往匈牙利,去保护那里即将丢失的油田,而不是去波兰,堵住那个即将决堤的巨大缺口。他甚至否决了A集团军群司令部提出的、一个旨在缩短战线、挤出一点可怜预备队的、微不足道的战术性后撤方案。
这场争吵是如此激烈,以至于希特勒的一名副官,不得不从后面悄悄拉住古德里安的军服下摆,以防他被狂怒的元首那挥舞的拳头击中。
希特勒的指挥部,在战争的最后阶段,已经不再是一个军事决策中心,而是一个自我封闭的、充满妄想和偏执的心理回音室。元首的偏执和脱离现实,被他周围那些谄媚者们,不断地放大和强化。就在圣诞夜的晚宴上,刚刚被任命为西线一个集团军群司令、对军事一窍不通的党卫军头子海因里希·希姆莱,还“好心”地拍着忧心忡忡的古德里安的肩膀,劝慰他不要担心,他以一个养鸡农的专业直觉,坚持认为苏联人只是在“虚张声势”。
在这种环境下,任何基于事实的理性分析,都无法穿透这层由意识形态和疯狂妄想构筑起来的厚茧。当灾难最终降临时,这个系统不会归咎于元首的错误决策,而只会指责前线的将领,未能执行那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A集团军群司令哈尔佩上将的被解职,就是这一荒谬逻辑的必然结果。
当希特勒和古德里安,在“鹰巢”的地堡里,进行着聋子与疯子般的对话时,西线的盟军,正陷入一场严重的危机。1944年12月16日,德军发动的阿登攻势,完全出乎盟军意料,美军的战线被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承受着自诺曼底登陆以来最巨大的压力。
在伦敦,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心急如焚。他叼着雪茄,在地图室里来回踱步,深知能够有效缓解西线压力的唯一方法,就是苏联在东线,尽快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攻势,迫使希特勒两面作战,将部队从西线调离。
1945年1月6日,丘吉尔亲自向斯大林,发出了一封“个人绝密”电报。他非常坦率地描述了西线“非常艰苦的战斗”,并用一种近乎请求的语气,急切地询问:“我们能否指望俄国在一月份于维斯瓦河前线,或其他地方,发动一场大规模攻势?”在电报的结尾,他用加下划线的文字,再次强调:“我认为此事万分紧急。”
斯大林的回复,在第二天,也就是1月7日,就以惊人的速度抵达了。这是一份堪称大师级别的、充满了政治智慧的回电。
他首先不紧不慢地承认,在恶劣的冬季天气下发动进攻,存在着巨大的困难,因为红军需要晴朗的天气和良好的能见度,来发挥其在火炮和航空兵方面的巨大优势。但他接着话锋一转,写下了那段关键的话:“不过,考虑到我们在西线盟友的处境,最高统帅部大本营决定,以更快的速度完成准备工作,并且不计天气好坏,最迟于1月下半月,在整个中央战线,对德军发动大规模进攻。”
收到回电的丘吉尔,如释重负,他立刻向斯大林表达了最深切的、最热烈的感谢,并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将“极大地鼓舞艾森豪威尔将军和我们所有人的心”。
这是一次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政治操纵。
事实上,苏军的冬季攻势,早已是箭在弦上,其发动时间,主要是由苏联自身的战略节奏和军事需求决定的。丘吉尔的请求,恰好为斯大林送上了一份意想不到的、从天而降的政治大礼。
斯大林极其巧妙地利用了这次机会。他将一个本就计划中的、纯粹的军事行动,成功地包装成了一次为了盟友而做出的、“无私的”巨大牺牲。通过同意“加快”准备(实际上只是将原定的1月20日,象征性地提前到了12日),他不仅在事实上,极大地缓解了西线的压力,更在即将召开的、至关重要的雅尔塔会议前,为自己赢得了巨大的道义资本和政治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