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维斯瓦河的雷霆(第2页)
在雅尔塔,当三巨头激烈地讨论战后波兰的边界和政府组成等一系列敏感问题时,斯大林可以理直气壮地提醒罗斯福和丘吉尔,正是红军的“提前”进攻,才帮助盟军度过了阿登危机。因此,这次电报往来,是军事需求和政治投机的完美结合。斯大林没有发动一场他本不打算发动的战役,但他让全世界都觉得,他是为了盟友才这么做的,从而兵不血刃地,赢得了一场关键的外交胜利。
在维斯瓦河东岸那些白雪覆盖的森林和村庄里,苏联红军正在进行着战争史上规模最庞大、也最隐秘的一次集结。这支军队,早已不再是1941年时那个笨拙、混乱的巨人。经过四年血与火的残酷锤炼,它已经成长为一部精密的、高效的、能够发动复杂协同作战的现代化战争机器。
指挥这次史诗级攻势的,是苏联最负盛名的两位将帅,他们之间也存在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竞争关系。
北翼,负责主攻方向,即从华沙正面直捣柏林的是白俄罗斯第1方面军,其指挥官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斯大林最信赖的“救火队员”——格奥尔基·朱可夫元帅。他的名字,与莫斯科、斯大林格勒和库尔斯克等一系列力挽狂狂澜的史诗级胜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南翼,则是由伊万·科涅夫元帅指挥的乌克兰第1方面军。科涅夫是一位精通大规模装甲兵团穿插运用的战将,他的任务是从桑多梅日桥头堡发动突击,粉碎当面的德军,并一举夺取德国最重要的工业心脏——西里西亚工业区。
两位元帅麾下的兵力是惊人的,足以让任何对手感到绝望。两个方面军加起来,总兵力超过220万人,拥有4529辆坦克、2513门突击炮,以及超过4万门各式火炮和迫击炮。这股钢铁洪流,在兵力和装备上,对当面的德军A集团军群,形成了超过5比1的绝对优势。
苏联最高统帅部为这次攻势,制定了一个雄心勃勃的两阶段计划。第一阶段,预计耗时15天,目标是彻底粉碎德军A集团军群,将战线推进到奥得河。第二阶段,则是不做任何停顿,继续向柏林和易北河挺进,预计再用30天时间,彻底结束战争。
为了确保一击制胜,苏军还运用了他们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的军事欺骗艺术——“军事伪装”。科涅夫元帅是此中高手。他命令部队在桑多梅日桥头堡以南的维斯瓦河东岸,用大量的假坦克模型和虚假的无线电通讯,伪造出两个强大的坦克集团军正在集结的假象。德国空军的侦察机,果然上当,拍下了这些“证据”,并向上级报告。这使得德军指挥部,完全错误地判断了苏军主攻的真实方向,并将他们本就捉襟见肘的装甲预备队,部署到了错误的位置。
与此同时,科涅夫真正的、强大的坦克集团军,则在严格的无线电静默和伪装之下,于夜间,像鬼魂一样,悄悄地进入了桑多梅日桥头堡内,那些早已准备好的进攻出发阵地。
这一切,都显示了红军惊人的成熟。从1941年的惨败,到1945年能够策划和执行如此规模宏大、后勤保障有力、战术欺骗精妙的复杂战役,红军走过了一条漫长而血腥的学习曲线。
维斯瓦河-奥得河攻势,将是这支军队巅峰战力的完美展示,是其四年残酷战争学习成果的毕业典礼。那根被死死盘绕的巨大弹簧,已经压缩到了极限,即将释放出毁天灭地的恐怖能量。
1945年1月12日,凌晨4点。波兰南部的桑多梅日桥头堡,笼罩在刺骨的寒冷和弥漫的浓雾中。在森林边缘一栋小房子的指挥所里,乌克兰第1方面军司令伊万·科涅夫元帅,正透过窗户,凝视着西方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糟糕的天气,让他的空军无法起飞,但同时也为他即将到来的地面进攻,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突然,地平线上万炮齐鸣,一道道刺眼的火光,瞬间撕裂了夜空。苏联红军的进攻,开始了!
这是一场堪称战争艺术的、毁灭性的炮火准备。在科涅夫选定的主突破地段,苏军集中了每公里正面超过250门火炮和迫击炮。成千上万吨的炮弹,如同一场真正的钢铁暴雨,无情地倾泻在德军第4装甲集团军的阵地上。德军的防御工事、通信线路、炮兵阵地,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被彻底摧毁。一名幸存的德军营长后来回忆,他的营在进攻开始前,就已经缺编严重,而在这场地狱般的炮击之后,还能站起来继续战斗的,只剩下不到一个排的兵力。
德军的防御体系,在设计上存在着致命的缺陷,这恰好正中苏军下怀。希特勒出于其“寸土不让”的偏执,严令将德军的主防线和后方防线,设置得非常靠近,并且全部处于苏军桥头堡炮火的有效射程之内。这种僵化的、毫无纵深的部署,意味着德军将自己防御力量最集中的部分,完全暴露在了苏军最猛烈的打击之下。一旦这层薄薄的“蛋壳”被敲碎,后面便再无任何有效的抵抗力量。
炮击过后,苏军的步兵和坦克,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冲锋。与以往苏军通常先用步兵打开缺口,再投入坦克部队进行纵深发展的传统战术不同,科涅夫这次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在进攻的第一天,就将他的两张王牌——第3和第4近卫坦克集团军,全部投入战斗。他要的不是一个缺口,而是在瞬间,彻底撕裂整个德军的战线,让他的装甲洪流,直接涌入德国的腹地。
德军的抵抗,在如此猛烈的打击下,迅速瓦解。苏军的坦克和步兵,轻松突破了德军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像样的防线。到了当天下午,两个强大的近卫坦克集团军,已经开始向纵深高速挺进。
仅仅一天时间,科涅夫的部队,就前进了20公里。四天之后,他们已经突入了超过100多公里。德军A集团军群的整个南翼战线,已经不复存在。天崩地裂,山河变色。对于防线上的德国士兵来说,世界末日,已经提前降临。
科涅夫在南翼发动的雷霆一击,仅仅是这场巨大风暴的开端。两天后,也就是1月14日,在华沙以南的马格努谢夫和普瓦维桥头堡,朱可夫元帅的白俄罗斯第1方面军,也发动了同样猛烈的进攻。同样是排山倒海的炮火准备,同样是势不可挡的坦克突击,德军第9集团军的防线,应声破碎。
至此,德军A集团军群的整个战线,都开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全线崩溃。德军的指挥系统,陷入了彻底的混乱,通讯中断,各部队之间完全失去了联系。苏军的坦克矛头,灵活地绕过了德军那些顽固的抵抗据点,将一个个师、一个个军,分割包围。对于大多数德国士兵来说,战斗已经失去了任何战略意义,撤退,变成了为了生存而进行的、一场绝望的赛跑。
消息传到柏林,希特勒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狂怒。他将这场由他自己的错误决策(无视情报、拒绝后撤、兵力分散)所导致的、史无前例的灾难,完全归咎于前线的指挥官。1月20日,他解除了约瑟夫·哈尔佩上将的A集团军群司令职务。这位尽忠职守的职业军人,就这样,为元首的战略失误,背上了一口巨大的黑锅。
舍尔纳是第三帝国末期一类将领的典型代表:他不是以其军事才能,而是以其对纳粹意识形态的狂热忠诚和对己方士兵的极端残暴而着称。他被手下的士兵们,私下里敬畏地称为“血腥的费迪南德”。他以不经审判就用军事法庭处决后撤的士兵而闻名,深受部下憎恨,但却得到了希特勒和戈培尔等纳粹高层的青睐。
这次临阵换将,是纳粹政权自我毁灭逻辑的完美体现。面对由自身错误导致的军事灾难,这个政权的反应,不是修正战略,而是加倍地投入意识形态的狂热和血腥的恐怖。它不再信任军事上的专业能力,转而依赖政治上的恐怖,来维持一支正在崩溃的军队。舍尔纳的任命,不是为了赢得战争,而是为了确保这支军队,能以一种符合纳粹理想的方式,“英勇”地毁灭。
1月25日,希特勒在一阵语义学的狂怒中,下令重新命名了东线的几个集团军群。那支濒临崩溃的A集团军群,被改名为“中央集团军群”。仿佛修改一个地图上的名字,就能改变战场上无可挽回的败局。
当A集团军群的战线土崩瓦解之时,朱可夫的白俄罗斯第1方面军,正以惊人的速度向西推进。他们的兵锋,从华沙的南北两翼,像两把巨大的钳子一样,绕过了这座城市。1月17日,解放波兰首都的时刻到来了。
与苏军并肩作战的,还有在苏联组建的、装备苏式武器的波兰第1集团军。对于这些波兰士兵来说,能够亲身参与解放自己祖国的首都,本应是荣耀的顶峰。然而,当他们踏入这座熟悉的城市时,心中涌起的,却只有无尽的悲怆和刺骨的寒意。
他们进入的,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
没有欢呼的人群,没有挥舞的旗帜,没有喜悦的泪水。迎接他们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片延伸至天际的、白雪覆盖的瓦砾废墟。在1944年华沙起义被镇压后,德军对这座城市,实施了系统性的、魔鬼般的报复性摧毁。据战后统计,华沙85%至90%的建筑,都被夷为了平地。曾经繁华的街道,变成了瓦砾堆成的峡谷;宏伟的古典建筑,只剩下被熏黑的、狰狞的骨架。这是一座被蓄意谋杀的城市。
对于经历过四年残酷战争的苏联士兵来说,他们早已见惯了死亡和破坏。但华沙的景象,依然让他们感到深深的震惊。这与在激烈战斗中被摧毁的斯大林格勒不同,这是一种冷酷的、蓄意的、旨在从物理上抹去一个民族的文化和历史的暴行。
因此,华沙的“解放”,是一场没有任何喜悦的胜利。它不像巴黎的解放那样,成为一场举世欢腾的庆典。它更像是一场庄严肃穆的葬礼。对于波兰士兵来说,这是国殇的顶点,他们收复的,是一具美丽的、被残忍肢解的尸体。而对于苏联士兵来说,这是对他们敌人野蛮本性的,又一次冷酷无情的确认。
这片巨大的废墟,无声地告诉他们,对于这样的敌人,任何怜悯都是多余的。华沙的悲剧,为红军士兵即将踏上德国土地时,心中那早已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又添上了一大把干柴。他们在这座幽灵之城中穿行,脚步沉重,目光坚定地望向西方——望向那一切罪恶的发源地,柏林。
在朱可夫的部队,为华沙的毁灭而感到震惊和愤怒的同时,南翼的科涅夫元帅,正面临一个同样具有历史意义的抉择:如何攻取波兰的另一座古都——克拉科夫。这座城市,拥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无数珍贵的古代建筑,是波兰民族无可替代的文化心脏。
战后,一个流传甚广的、充满了英雄主义色彩的故事诞生了。根据苏联的官方叙事和科涅夫本人的回忆录,他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全这座美丽的城市。
为了避免重蹈华沙的覆辙,科涅夫设计了一个极其巧妙的机动战术。他没有对克拉科夫的德军防御工事,发动代价高昂的正面强攻,而是命令他的几个集团军,从南北两翼,进行一次快速的、大纵深的迂回包抄。这一行动的目标,是迅速切断克拉科夫守军的退路,迫使他们为了避免被合围,而主动放弃城市,仓皇撤退。
这个计划完美地成功了。1月19日,面对即将关门的巨大包围圈,克拉科夫的德军守军,果然仓皇向西撤退。苏军几乎兵不血刃地,进入了这座城市。克拉科夫,除了少数建筑在战斗中受损外,主体基本完好无损地,幸免于难。
“科涅夫元帅拯救克拉科夫”的故事,在战后的几十年里,被广为传颂。它被拍成电影,写进教科书,成为苏联红军人道主义和高超军事艺术的象征。
然而,随着冷战的结束和历史档案的逐步开放,一些波兰历史学家,对这个完美的英雄故事,提出了质疑。他们认为,从纯军事角度看,科涅夫的战术是完全合理的。面对一个坚固设防的城市,利用机动优势进行迂回包抄,以最小的代价和最快的速度达成战役目标,是任何一个优秀的指挥官都会做出的选择。避免陷入残酷的巷战,本身就是为了保持进攻的锐气和速度。